我站在门前,在台阶下的一群人当中走来走去,很快下定决心,我走到那些严阵以待的保安面前,在一个严肃且阳光的面孔前站定,望着他年轻的脸庞:可以让我进去吗?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点点头,在那一群错愕之中,我走进了那道门槛,走进北京大学,听不见后面的纷扰!
看一地落叶的时候,想象它的无所不在,以各种姿势诠释它们生命的模样,不断有新的叶片叠落在旧的上面,不屈不挠,一旦有新的叶子落下,总会引我停下来观望,每一片叶子都是不同形态,它们看起来都一样,又明明觉得不一样,它们轻盈也自在,又明明听见了一声声叹息。抬起头,那一片一片悠然的姿态,完全无视我的存在,那么自然,看不出疼痛和忧伤,听不见呻吟与呼号,在那坠落的一列列之中,是主动落下为了不被动屈从,有我的身影在其中!
经过一座湖畔,眼前垂柳环立,如仙人戏水,裙袂秀逸,行至一棵树面前,“唰唰唰”的落叶纷纷,听见“哗哩哗啦”的踩踏之声,再抬头,用目光在枝叶间无意轻轻一扫。此刻,我站在一棵“无名”树下,这棵树不是在公园里,也不是名贵,否则会被挂上名牌,注明树名和年龄,有的甚至会作简要介绍,以示珍重。而于我看来这是一棵老树,如果从树理年轮来看,这又是一棵年轻的树,我能感到摇曳中的热情洋溢,它枝叶繁茂,春意葱茏,使之形成了一柄巨大的伞的状形,笼罩了这片绿荫下的我和脚下的土地,叶片红、黄、绿、青色相间,承揽了四个季节的变化,构成了一树四季的轮回。
那里面传出的响动吸引我定睛细看,我看到一片片似鸟儿般活泼的叶子,一只只似叶子般生气的鸟儿,它们交错在一起,缠绕、翻腾、跳跃,在躁动之中,那些红色的、黄色的叶子一个个慌不择路,一片叶子跌落在我肩上,又滑落,很轻也重,有铃儿的叮当,乐儿的节奏,似手指落在琴弦上,摁下又跃起;又似指挥家的弹指一挥,曲声悠扬,思忖翩翩!
在纷纷落叶缘起地方,我看到一只鸟儿,小小的鸟儿和落叶一起翻腾着、飞舞着,或者那些惊惶的落叶是在它的踩踏、跳跃、裹挟之下而翻腾、飞舞。那只鸟儿,它似嫩叶,似蝴蝶,似蜜蜂,它太小了,小的我以为不是鸟儿。
人类可能对人之外的任何生物都不太了解,又觉得自己很懂,我可能见到过鲁迅《闰土》被逮捕食的无知的鸟儿;可能在自家窗台上看到惬意聊天的鸟儿;可能看到过林间躲雨避风的落魄的鸟儿;可能在行走的途中被突然降落拦住去路调皮的鸟儿;可能遇到过在窝巢等待喂食饥饿的鸟儿,那些鸟儿都不大,我以为鸟儿一出生就那么大,但是,我要说,它们的小和我今天看到的却有不同,也许这是一只顽皮的不小心从鸟巢中跌入茂叶中的一个孩子吧。
叶儿不断从肩上滑落,流进了心里。
我定睛看着,不敢离开它小小的身躯,一旦离开就会错过,或者找寻不见了,我想要看着它成长,像想要抓住天空一朵悠游的云一样,我也这样定睛看着一片云,一朵朵在静中变幻的云。
它的成长速度在顷刻间进行着,每一次抬头和前一次看到的有所不同,有人说人是一天之中长大的,现在发现这只鸟儿生长的速度更快,它在我的眨眼之间,在我的低头抬头之间成长着,成为一只真正的小鸟,一只我眼中普通的鸟,它在枝叶间跳跃着就长大了,它令我感叹,它长的好快,可是,又担心,长得快真的好吗?是飞到很远的地方?还是去很远的地方飞翔呢?
空寂中,我看见了,似一片叶儿钻进心里,变成了眼睛!
我发现了一个新发现,在茂叶之间,有新叶,有旧叶,在茂叶之间,有一只小小的、小小的鸟儿,从一叶跳到另一叶,旧的叶子抵挡不住它的力量,一片一片掉落下来。
我本来要远途的,去一个书里看到的地方,去那个人们常说的地方,看看那里的鸟儿,那里的草儿,那里的景儿和人儿,看看它们的生长状态和姿态,因为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现在,我站在这棵树下,久久地,迈不开脚步,我抬头,低头,再抬头,目光追随着沿着茂叶的边沿跳跃的身影,又赶紧低下头忙着记录,那些叶子灵动的身姿和那只小小鸟儿成长状态,一切都是瞬间的。
再抬头的时候,鸟儿不见了,落叶的步伐也慢了,我的目光在紧挨着的几棵树之间穿梭,在那几棵树之间走来走去,想要找到那哗哗的响声,纷纷的落叶,那里有它。
终于,又看见它了,我欣喜,像捡到了丢失的宝贝一般,我在一棵小一点的树面前停住,这棵树上有更多嫩叶,一大片一大片的,包揽了整棵树的成长,它就在那里,在那一片片新叶之间,在一片一片更加红嫩的枝叶间,那里也是落叶纷纷。
这棵树的旁边没有树了,廊亭的一只飞檐深入这棵树,与枝叶融为一体,它们相处随和,它在这棵树像在那棵大树一样的跳跃、翻腾,有的叶儿因它的到来与它一起跳跃、翻腾,有的叶儿因它的到来仓皇而逃,这里有更多的嫩叶,和它一样欢快的、生机勃勃的嫩叶,它跳跃着、穿梭着,遍及这棵树的每一个角落,它青睐着这棵树的每一片枝叶。
我在这棵树旁站立更久,我以为它不会飞远,我以为它不会离开这棵树,它太小了,小的没有力量飞离,它会一直在这几棵树之间跳跃、玩耍、生活,以树为家,直到再次长大。
而当我再次看到它的时候,它的尾翼正向着一片蓝色的天空飞去,那小小的身体被快速煽动的翅膀拍打着,像一只蝴蝶见到人时的恐慌,像一把利箭射出时的迅疾,也艰难,也执着,也快乐!
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它,是不是那亟待长大的鸟儿,我把目光放回到这棵树,在这几棵树之间巡回,树安静了,依然有很少的、零星的一两片叶子落下。我不想抓住它,也抓不住它,我只能在我目之所及的地方看着它飞走飞远。
这是一个世界,一个新世界,我看见的世界没有人看,没有人愿意停下来。
路上落叶更深了,也厚了,它们叠压、挨靠在一起,很紧密也悠闲,它们不觉得沉重,反而很快乐,可是,这种快乐很容易被人看见,很容易被风儿发现,那么,它们很快会被分开,离开它的大树,离开生长的地方,于是,它们不见了,它们与阳光一起成为一种色彩,是图画里没有的色彩,是属于这个春天,这个瞬间,这个时刻,在一个人眼里的色彩,它们与阳光一起成为一道亮色,它们与雨露一起成为一垅泥泞;它们与狂风一起成为一道闪电;它们与冬雪一起成为一段童话。。。。。。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每一片叶子都是山川湖海,每一片叶子都是沧海桑田,每一片叶子都有一段生命历程。如果人生是一场婚礼,那叶子就是伴娘和伴郎!
我走在春天的路上,路上的叶子很多,尤其的多,是我认知之外的多,是冲出我感知的多,我踩踏在落叶之上,我能感受它的疼痛,它们的欢乐,能理解它的隐忍,也习惯它的习惯。我以为叶子都是落在夏天,落在秋天,落在冬天,我以为春天只需要成长,成长为一片叶子,美丽四季。
因为待的太久,因为太专注,我辨不清方向,愿望在一边,脚步在另一边。我忘记了还去过这个校园的其他地方,就像这座城市,就像我不确定在这个城市能待多久,这里又有太多吸引我的去处。在这里,我听到我的心跳,我还听见这座校园的心跳,我听见这里也存在的噪音,也躁动着的烟火,以及看见了这里的黑夜。我记得这里空气的味道,这里风儿的热烈,这里叶儿的呼吸,这里有我来不及捕捉的故事。
旁边的木头阶梯上有很多落叶,它们也是簇拥在一起,被我发现了,我坐在它们身上,面对阳光,我把一只手放在脸上,一只手竟能遮住整个的脸,我的眼睛在指缝间和阳光相遇,它变的好小,我看的真切,阳光很灵动地在我手指间跳跃、游走、徜徉,绚烂而热烈的太阳在我面前变成了乖巧的五色木偶,我可以随意调整它的姿态,它的形貌,它的色彩,它变得无可奈何。
我在想,如果它伤害我,它是微小的;如果它保护我,它是强大的;如果它陪伴我,它是温和的,我感到此刻我是幸福的,充实的,我拥有着整个的身心,我无言的,虽然此刻我坐在叶子和阳光身上,我也在阳光和叶子之下,我也是孩子,一种微小的生物,这一点,我知道。
我坐了很久,阳光高了,也烈了,每一次想起来又不愿起来,我只要坐在这里就会有像流水一样的东西在眼前流动,在心间流动,在身体间流动,我更加不忍离开了。
我把目光放远一点,眼前河水悠悠,身上被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轻轻的、大大小小的像落叶一样不规则的浮萍,它们可以落在地面上,却在河里出现了;叶子可以落在水里,却在地面出现了,然而,无论它们落在哪里都是一样的,都改变不了必然的命运。
眼前身后有行人走过,没有人愿意停下来,他们都是向着目标而去的,目标一旦完成,他们心满意足的走来,衣服缠绕在腰间,或者搭在手臂上,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们看到了想要看到的,找到了想要寻找的,他们形成了我眼前的世界,一个只有我能看到的世界。
然而,终究要离开,人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呆的太久,那些落叶被我坐成了标本,依然是坚韧的,我离开之时向它们致敬!
很多年后我知道,我站在的那棵树下及在茂叶间成长的鸟儿,它们身旁的湖就是未名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