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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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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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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菜园

妈妈要带我去菜园,说菜地要收回了,语气中酸涩的味道,让我也酸涩起来。

进园的小径拦了铁丝网,我俩从一个剪开的豁口进去,“这种违法的事我不会做的!”她说的我相信,一个把小事件上升到法度的人一定是有敬畏之心的。妈妈是虔诚的佛教徒,虔诚面对一切出现与消失,经历着不好的后来好了,经历了好的后来又不好了,妈妈于是更加虔诚面对一切出现,虔诚的迎来送往。

菜园愈加小了,周围长了很高的草,野蛮生长着,得胜的心情昭然若揭,野藤匍匐在地面向着四周肆意延伸,攀附在菜叶上,界梗上的草儿似乎迷了路,犹犹豫豫不知该去哪一边,抑或迷了心,不知自己是菜还是草,却娇蛮想要覆盖了那凌乱而溃败的小菜地。几棵蜗居伫立在泥土中,长成了树,在我蹲下时高出我的身体,当我站立时便又委身下去,它已然不是蜗居,已然超拔了自己,我在思,它怎么能长这么高,谁又能知道莴苣的寿命懂得它的心思呢,为什么要以人食用标准来衡量它的成熟呢。蚕豆生长的地方原是一个沟渠,但我从未见里面有过水,它遍布在沟壁,一株株豆茎弯垂着腰,一颗颗的豆荚隐藏在茎干上,我用手捏了捏豆荚,里面小小软软的豆粒,像极了襁褓中的婴儿,也许明天便长大了。

这是一块不大却不可小觑的菜园,因为里面盘踞着三户人家,承担着三户人家的蔬菜供给,甚至更多,菜园因地赋形,被切割成不规则的小块,里面播撒着不一样的种子,孕育着不一样的生命,生长出不一样的果实,此刻一块块菜地已经显出颓废,上面的草儿因种菜人的懈怠肖小繁茂,不见人影。

学问做到最后,终究是平常,人服务社会之后终究回到家园这块天地,陶渊明拒绝折腰彼五斗米,来南山开辟田园种植此五斗米。庄子行走天地,悟道于屎溺,为后世留下一片大大的思想田园。儒家将道摈弃于美丑之外,庄子认为道德充满于内,万物符验于外,遵循自然规律的审美才是一切美的起源,人人知道有用的有用,却鲜有人知道无用的有用。孩子脱离母体以为可以自成一体,却忽略了作为自然产物的人类有着不同于其他的特殊社会属性,妈妈是创造世界的天使,也是主宰世界的诺亚方舟。孩子可以离开父母却不能没有父母,始终在母体中,赋予身体然后精神,再是信仰和灵魂,孩子所做的每一个决定,输出的每一个思考都是建立在妈妈这株根系之上。

古人说有恒产者有恒心,如今妈妈的田园已经没有了,她将热爱倾注在这一小畦菜地上,她每天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在菜地里,有人偷了她的菜她却说挺好,说明她种的菜好,她种的菜大多奉献给路人、邻人和亲人,并乐在其中。菜园的再次流失,对于妈妈是一次不小的冲击,也不失为一次新生,因为妈妈顽强的生命力和豁达的生活态度。妈妈与苦难斗争,与生活斗争,最终与岁月和解,妈妈性情温顺也要强,她善待她人,倔强于己,她能将捡到的东西,无论贵贱都要挨家挨户、楼上楼下问询送还人家,为此她很开心。妈妈做事严谨,洗一块抹布毛巾都是全力以赴,她能把一件事变成一个信仰坚持五十年,妈妈没有文化,却又是一个哲学家,那是生活教会她的,妈妈说,别人帮你的要记住,你帮别人的要忘掉,与我读到的朱子家训中:施惠无念,受恩莫忘不约而同。

妈妈从来不给我们讲规矩,在我生命里却无处没有规矩。

妈妈浇灌菜园都是用的原始方法,一只桶一只舀子,一桶一桶拎过来,一下一下的浇灌,水慢慢渗透,人静静的等待,不急不缓,而人在等待过程中也形体健全,周身贯通了。妈妈说慢才是对菜是有利的,用心用力,才能长久。后来侄子给她买了小水泵,想要减轻她的劳苦,却也失去她浇灌的乐趣。

菜园旁边是一座安思堂,几棵矮小的树,少许灌木以及细瘦的竹子将它们隔开,形成一堵墙,妈妈忌讳关于那边的一切,却又从不曾回避,她每次来种菜浇水,可能都会遇上有人离开,有熟悉的,有认识的,最浅的也是一面之缘,而她却与之相处了近十年,在死亡隔壁、生死在一栏的妈妈又怎能若无其事,妈妈说,她来的时候它已经在了,我没有选择。妈妈说:人就像火苗一样慢慢熄灭了,好像开关,啪的一声,带着一种虚无缥缈的声息,安静了。

妈妈又一次提起那件事,她弯着腰弓着背,右手拔出鲜嫩的茼蒿,集在左手上递给我,我再拧断根放在袋子里。先前说过一次关于她离开的话题,我没有搭理她,这次我没有沉默,我说:其实人只有正视死亡才无惧死亡!妈妈嗯了一声,很轻,不说话,我想到书上的一句话:有人说我们现在用的钱可能是在另一个世界的亲人烧给我们的。。。。妈妈不相信,但还是笑了。我继续说:听一个老人说,地上消失一个人,天上就会多一颗星!“那好啊,能变成星星的一定都是好人!”妈妈直起身,递给我一把生菜,我接过来,掐掉根放进另一个袋子里。

“那我们都要成为星星,去天上做母女!”妈妈咯咯笑了,转过身,又低下头去,妈妈这样一起一蹲,没有感到累。可是,星星会有感情吗?我们还能见面吗?我想。可能,死亡就是打破现在的家庭格局,重新建立一个新的家庭体系吧!妈妈的笑忽轻忽浅,忽明忽暗。当然,说笑的底色是忧伤的,我们能够拒绝悲伤,又怎能逃过生死呢,和妈妈在一起,忌谈生死,又时时刻刻面临分离,孩子的生命是与父母维系在那一根弦上的,父母一旦老去,也是孩子的精神死亡。

妈妈拔完菜,我也摘捡好了,分放在三只袋子里,我们满手泥污,不远处一个白色的水桶,立在一个小小的水潭边,水潭通向外河,引进河水流进妈妈们的菜园,里面的水浑浊,已经放置几天了,妈妈伸手进去划拉两下,让我也洗,我没动,望着手指上的泥土,这孕育万物的泥土,它即将远离妈妈的生活,为什么认为它是脏的呢,嫌脏的人类才是土地最大的垃圾制造者,而土地以它最圣洁博大深沉的爱,包容了一切,埋葬了一切,苦乐悲欢,生离死别,比起这桶水,我手中的泥土才是干净的,我没有洗,就这么回家了。

路很短,我俩慢慢走,到处姹紫嫣红,我俩在一朵花前站一站,在一棵草前站一站,在一条河前站一站,我问妈妈,这个春天不同凡响,朵儿特别大,草儿特别绿,河水特别清,这是为什么呢?妈妈说:因为要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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