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干旱而浮躁的冬天。两个多月以来,几乎没怎么下过雨或者雪,当我走在峡谷口新翻过的土地上时,干燥的细土软绵绵地像要把脚拽进土里去。偶尔有一两块土地上生长着几近睡眠的麦苗,喜鹊盘旋在其中,搜寻可吃的东西。
乡村的大地上弥漫着刺鼻的臭味儿。东一块,西一块,包括洛河的河滩里,村民们饲养的生猪——它们的排泄物,已经不再为土地提供有机养分,就这么在土地、河滩里堆积,跟随时间流逝而自生自灭,冲天的臭气久久飘荡在村落上方。
从这片小川坝的收口开始,起源于徽县殷家沟的洛河进入这条默不做声、无名无姓的峡谷。同样,峡谷口的河道两边,塑料废弃物、玻璃瓶子、烂纸箱,以及众多可疑可憎的废物随处可见,河道也因为采过沙子,变得满目疮痍,荒草在寒风中摇曳。两三个农民,背着柴禾沿着河道边的小径走回家去,景象似曾相识,但空气和乡村的气息已完全不同。
峡谷口十几米高的石崖上,矗立着几座很小的庙宇,它们俯视河谷和过往的人,如同安静的苍鹰。
沿着荒草没足的山路爬上石崖,向苍生开放的庙宇前面,水泥柱子伸出铁栅栏的手臂拦住了人的去路。在铁栅栏中间的地面上,一只瓷碗盛着香灰静静坐着,里面的香头早已熄灭,进不去的香客,在铁栅栏前完成了虔诚的仪式,他的乞求和祷告也许已经跟随轻扬的香烟进得门去,被松风听见。
两座小庙,都冰锅冷灶,香火被拦在了铁门之外。在村民需要的时候,香火才会旺盛起来,短暂地,讨取神佛的欢喜。我站在小庙中间的空地上,手扶山崖边的栏杆向脚下的河谷眺望。河水是暗绿色的,夹杂着几缕极不和谐的黑色,不用去想,河水毫无疑问已经遭遇污染。这条河流,从天水境内生发,路过青山、石谷、村落和川坝,一路向东南流淌,它路过的其中一座镇子叫做“江洛”,可能洛河之称便由此而来。“洛”,指十字交叉的河流。洛河在成县店村镇毛坝村入峡谷,从红川镇西柳村一天门出峡谷,之后便被称作“甸河”。
我就这样在太阳刚刚隐没在厚重云层后的阴翳的山崖上发呆。林中小雀啁啾和鸣,这让静寂的河谷、山崖、小庙有了虚幻的安详意味。
石崖上一共两座小庙,一座是很小的不设庙门的,供奉着土地,另一座,庙门紧锁,从门缝看进去,除了黑暗,还是黑暗。这座庙门紧锁的小庙大概已有数十年光景了,庙门的木质看上去古朴厚重,四扇门板的上部,画着四位。门板下面,是花草,随着时光流逝,那些花草已经斑驳陆离,仿佛在门板上凋谢了。
我站在小庙前的空地上,手扶栏杆眺望。河谷边的土地是新翻过的,一大片黄土地让冬天显得更加萧瑟。几个农民在地边的山坡上砍下几十根小碗碗口粗细的青㭎树,然后从地里扛到河边,装进了架子车里。那些青㭎树,根部的树干上涂着防虫的粉红色涂料,十分醒目。
在砍伐的人里头,一个老人和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站在一旁,看着那些小树一根根被砍伐下来。远远的,这些峡谷口外边的人,从峡谷里拿走自然的事物,不知所踪,那些木头也许成了菌类的培养基,也许,成了柴禾。他们也看见了我们——几个陌生的闯入者——翻进铁栅栏门,在石崖上的小庙前喧哗。他们也一定知道,紧锁着四扇门的那座小庙前,竖立的那块石碑。它矗立在那儿没有几年,石头还保持着新鲜的颜色,上面的汉字,笔画还带着清新的锋芒。
而那碑文,读来也挺有趣。文字起首言道:“贞观元年夏日,僧人玄奘奉旨西天取经,踽行跋涉,遇水绕行,遇山疏阻,日复连日,待来春走出崇山峻岭、连崖森林、凸峁低谷,天涯曲指数,无尽到徽州,又迎水上行。”随后,碑文记述了玄奘至甸河水峡谷后之所遇,“一日,在甸水河峡谷,偶遇一童,盘腿坐河边石上,手握竹竿望水静思。赐礼问,幼童曰:‘姜公没来,我试之。’俩人同行草舍,烧藤蔓,食后夜宿。”民间传说总是要弄些此类趣事来勾起人们的无尽想象。随后记述:“次日夕沉,沿途见有羊蹄迹,随行沟口河边,一女童扬鞭顺羊群集,倾听林中鸟,言:‘迎水峡口石嘴主人等您到此处。’见一赤汉手挽篮,男女俩童相捧木臼抬水。四人同行石窟,火旺粥香,鲜菜入釜,同食三日。晨旭,赤汉仰望石门峡口褐色石柱曰:‘我师遥逞未归,吾居石上。’玄奘西行,菩萨笃云伴随。”文中似有多处错误,尤其是“菩萨笃云伴随”句,“笃云”似应为“驾云”。但大致意思尚能看得明白。碑文记述之事,估计是当地老者据传说所撰写,按照玄奘西行之路线,其舍当时的秦州(今天水)之大道通衢而绕至同谷县(今成县)的小河谷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但这个传说,却为小峡谷增添了几分魅力。碑文此后又记述了一则本地轶事,大体是讲在清乾隆年间,当地一民妇因家规制约过度,前来石柱欲跳水轻生,但落入水中后安然无恙,此事被当地人传得神乎其神,此民妇后代为纪念养母之恩,在峡口建造了石门寺,在大集体时代被毁。
民间的信仰,多寄存在寺庙之中。峡谷口屹立在石崖上的小庙,掌管着小川坝里大约数百名信众的头脑,它让峡谷成为朴素的信仰的开端,抑或是关隘。
之后,我开始穿越峡谷。多年以前,我和某些人,或许是同学,或许是其他人,一起走过这条峡谷。那时候,河道里看不见多少垃圾,河水清凌凌的,游鱼细石在它的怀抱里自然生长,它们活生生的,有着朴素的、动人的情感。
多年以前,很多少年手里挥着一米多长的钢丝条,透过清澈的流水搜寻鱼群的踪迹。草鱼、细鳞鱼、麻棒鱼、花斑鱼,只要出现在视野里,就有可能被挥舞的钢丝条击中。而现在,因为雨水日渐稀少、极少发大水的缘故,河里水草疯长、绿苔遍布,河水也人为地浑浊了,水中生长着什么样的鱼,已不得而知。新世纪的少年们,偶尔会有几人在有限的几个潭水里凫水,更多的已经不再沉迷于夏天的河流。
沿着峡谷往下走,一些稍开阔的点的河岸边,住着一些农民。早些年,他们逐水而居,过着小国寡民的生活,像这样的冬天,一些人在土地里劳作,一些人在温暖的热炕上闲聊,冬天的肃杀之气被人类朴素的情感和行为冲淡了许多。现在,一些房子空了下来,因为几年前的一次洪灾,他们搬出峡谷,去往临近的远离河岸的村落定居,留在峡谷里的房子就这样慢慢败落,成为干枯的躯壳。还有几户没有搬走的,也缺少了青春的气息,青壮年们大都外出打工了,那些留守的老人孩子,困在峡谷的笼子里,有些老人仍然还在务作庄稼,像是衰老的锄头,光芒暗淡。
挖沙子的,淘金子的,把河道改造成了他们需要的模样。在冬天,很少有人来此生产,用于淘金的简陋的设备已经锈迹斑斑,河道里的砂石则日渐稀少。
河道再也不是自然形成的模样,它们像是被人类精心打扮了一番,河床改道,砂石堆积,那些天然形成的弧线、弯折,全都被弄得极不自然。而峡谷,因为改造困难之故,有幸保持了原来的相貌。
在一个河流迂回转折之处,两岸有几户人家。其中一家人临河建造了一片养殖场,几百只鸭子在踩得十分光亮的土坎上悠闲地踱步,我们路过的时候,这群鸭子嘎嘎乱叫,在鸭群中间,一只大白鹅高扬着脖子,像是一曲乡间小调里,忽然拔高的乐段。它显得孤零零的,偶尔发出一两声嘶鸣,高亢的声音压过了鸭群的鸣叫。
一位老人在河边的地里干活儿。因为对峡谷里的道路状况不清楚,我们此刻走到了没有支过河的列石的河边,河道里已经无路可走。我们便向老人询问。他说现在河道里几乎没人走了,已经没了路,要是有拖拉机之类的,还能搭乘上涉水而过。但峡谷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机械的声响。老人给我们指了一条上山的路,说从山上过去,翻过梁,就能到红川镇。他的说法,和此前我们在峡谷口问路时,一些农民的说法一致,他们都说,河道里没路了,走不通。多年前,我从峡谷穿越时,有一条顺河蜿蜒的小路贯通整个峡谷,那时候人们出峡谷赶集,都是沿着河边的小路走。现在,人们抄近路,走到公路上,坐车进城或者到附近的镇子赶集,河边的小路,渐渐荒芜。
和我们前后脚行走的,还有两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一个大些的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在养殖场前,他们没有从小木桥上过河,而是径直沿着河边的山坡上山了。他们衣着鲜艳,在大山怀抱里,成了移动的小野果。放假了,他们上了半天课,然后步行大概五六里路回家。近几年来,许多村小陆续关张,孩子们周日下午背着书包去学校,住校读书,周五晚回家。诗人高凯先生的《村小•生字课》在这里,成了对往昔的绝版的写照。
我们慢慢爬上山去,峡谷里河流逐渐呈现出某种虚幻之美。因为河里的苔藓、杂质之故,河水呈现出暗绿色,在曲折的峡谷里恍如绿玉飘带一般。山水相依,让峡谷展露了一种不真实的美。此时,同行之人接到朋友在峡谷下游打来的电话,那位朋友开车来接我们,正在一处过不了河的道路上等候。于是,我们从裸露的土地里下到谷底。跟前有两座房子,房门紧锁,院子里长满了荒草。
这段河流因为人烟稀少之故,除了寻不见道路之外,河道呈现出荒芜的美。冬天的苇丛静静站立,枯黄的色彩与绿色的河水相映成趣,它们相互搀扶,发出玲珑的响声。沿河行走,有种温馨的时间感。缓慢的流逝,潮湿的、隐没在荒草中的小径,汩汩流水声,温馨的时间就这样以极慢的速度不见了踪影。
日渐荒凉的峡谷,渐渐成为鸟类的天堂。
若干年前,峡谷里从没见过白鹭的踪迹,就像一页诗笺上没有点睛的那一句。我每天背着书包沿着河流彷徨走过,懵懂无知,跟着父母之命和时间之催奔走在读书之路上。学习,只是成长过程中的一条必经之路而已。就像每天走过的那条土路一样,要抵达学校或是更远的远方,就必须沿着峡谷之中、河流之侧的这条路走出峡谷。
洛河,出峡谷之后进入另一个川坝,小盆地。很久以前,河流出峡谷口,向西折过去,沿着盆地边缘流出一个U字形,它的怀抱里是大片农田和村落。就这样,人们以河流和田地组成的地貌命名了这个川坝——甸川。洛河在这里也就有了新的名称——甸河。我上中学时,一位须发皆白的傅姓老师详细讲述了这个小川坝的地名史,他说,此地地名与甸河这条河流有很大关系,早年叫甸川,是因河流与田地形成了“甸”字。到了后来某个朝代,甸河水泛滥,淹没大片农田,人们便取“飞来横祸”之意,将甸川改名为横川,这和旧时人们给孩子取名狗剩、狼剩相类。之后,甸河改道,不再绕着坝子里的田地迂回,而是在出峡谷之后不久但右拐径直向东流去,形成了现在的河道。文革时期,政府迎合形势需要,将横川改名为红川。在当地方言里,横和红都念作“hong”,只是读音不同而已。时光荏苒,地名几经变迁,傅老师已然作古,一切都如河水一样呈现出流逝之态。
那时的峡谷寂静且清幽。麻雀等等一些小身形的鸟类在峡谷里生存,根本看不到水鸟和白鹭这样的大鸟,村落“小国寡民”的味道更浓了些。直到某一天,轰轰烈烈的缉枪行动将乡村所有人手中持有的猎枪、土枪、气枪一股脑没收殆尽,野鸡、野兔子乃至凶猛的野猪随之悄然增多,一些农民抱怨庄稼被野猪毁坏,甚至向政府提出给林区和偏远山区的农户配备猎枪。但随着法律层面的禁枪条文出台,枪支彻底在农村绝了踪迹。偶尔会有人向派出所举报,某人藏了一杆土枪,随之就被公安机关立案侦查。也有几个人,最终被判了有期徒刑。“猎户”这个词,在乡村悄悄灭绝。不用说,“农户”这个词,也正在悄无声息地走向死绝。峡谷里,自古以来以种庄稼为生的农民,转型为农民工,土地日渐荒芜,农民的后代很多已经脱离农业,成为城市的寄居者。与此相反的是,鸟类在乡村渐渐多了起来。近几年,偶尔有一两只白鹭飞越河谷,它们像优雅的谜语一般让村子里的人捉摸不透。当它们展翅飞过时,留守乡村的老人们总是惊呼:“鸟!”“大鸟!”还有人说:“仙鹤!”
的确,这白色的、美丽的、浑身沾满仙气的大鸟,沿着波澜不惊的峡谷滑翔,会让人不由自主地驻足仰望,平淡的人心瞬间被带往无尽的远方。
此刻,我们在穿越峡谷时,遇见了更多的白鹭,它们三五成群,在苇丛高处嘶鸣飞过,空气中满含优雅而清凉的味道。每遇这一情境,我都像个傻子一样呆呆站立,凝望白鹭像利刃般划开空气。那些树木也静静站着,默不做声,像兄弟一样。其中一只白鹭伫立在不远处的一棵柏树之巅,它缩着脖颈,醒目而孤单。
某一刻,忽然还有一只黑白相间的不知名的鸟伫立于冰凉的河水中。它一下下地低头啄食,丝毫不理会我们的存在。它的形只影单突然击中了我,我茫然四顾,看不到它的同类,甚至连它的影子都看不到。
小峡谷最终在红川镇西柳村第十合作社的一天门结束。我的老家就在这个合作社,但老屋仍然位于峡谷的尾部。从一九八三年底开始,我的童年结束在河西走廊,一个少年来到这个叫做“峡里”的小村,开始了他的农村生涯。我不再纠结于当时父母还乡的对与错,命运把我丢在那儿,必定有它的理由。
洛河抑或是甸河水经久不息地流往远方,它们不断涌入更大的河流——两河、嘉陵江、长江,直到奔流入海,我因此而成为长江流域的子民。成为遥远的记忆的河西——黄河流域,童年的大地——日渐模糊。
人们把我家所在的这段峡谷称作“峡里”,也许只是为了简便、好叫罢。在百度地图上,我找到了我所在的村落的微不足道的地名:“柏果树底下”。制作地图的人,对此地显然不了解。这个叫被当地人称作“峡里”的地方,也有人称为“白果树峡”。它的来由是因为在峡里头早年间生长着一棵据说有三千多年树龄的巨大的银杏树。银杏树,本地称之为“白果树”,因银杏果颜色呈浅白之故。因此,人们把白果树跟前居住着人家的地方称为“白果树底下”。在方言的读音里,“白”和“柏”都读作“bei”音,只是“白”读为阳平、“柏”读为上声而已。而“白果树峡”再往上游大约一两里路,被老辈人称作“老磨峡”,早些年里,人们沿河开凿水渠,引河水入其中,建造了用来磨面的水磨,依靠河水的力量带来生存的动力。峡谷在水磨所在之处,也就有了老磨峡的地名。
巨大的白果树未能逃脱被砍伐的命运。文革期间,它被镇上组织的一些人费劲力气砍倒了,它的身躯被分成若干小块,一些用于建造镇上的公用建筑,一些被分配到农户家中,成为门窗、家具或者棺椁的一部分。那棵白果树,如今它的踪迹无处可觅,很多年轻人甚至不知道这里曾经生长过一棵万物膜拜的古树。
这一日,我穿越这条小峡谷,就像完成了成长的肉体的某一次虔诚的仪式。它给我的命运增添了些许深邃的况味,虽然峡谷里的小径大都已经没入荒草,虽然回乡的土路已经变成水泥道路,但峡谷依然寂静地存在着,荒凉着,偶有像我们一般的路人穿越其中,与那些白鹭、野鸭子互动一回。仍有一两个农民,开着三轮拖拉机,在峡谷深处的山坡上砍柴,斧子和木头切合一处,丁当作响,而他们却隐没在树丛中,看不见身影。我们问路的时候,声音从山坡上的丛林里传出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恍惚到了古代,欲往出谷处,“隔水问樵夫”。
“我恍惚到了古代”,这本身就是个幻觉。
在峡谷里,我们没有遇见一个青壮年男子。遇到的人,依次有:五十余岁的两位妇女,两个小学生,一位站立在院边的老人,一个过桥的少妇,一位在河边挖沙子的老人,还有一位扛着锄头进地的老人……绝大多数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去了,临近年关时才会回来。峡谷里本来就没有多少住户,现在,则更加冷清。一些房子已经无人居住,门户紧锁,荒草满院。只是在屋舍周围的杨树上,喜鹊窝依然坚固地高高挂着,喜鹊声在峡谷里喧嚣。
没有人再来相问:“田园将芜,胡不归?”田园大都已经荒芜,很多还或租或被征用,建成了模样各异、花花绿绿的工厂。
2017年1月2日至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