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的四合院》
村里的西北角上,有一座四合院。高高的楼门前是几节青石条铺成的台阶,台阶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四方四正的青石墩子,一个足有尺把高的木门槛横隔在大门口。两扇古老的木头门上一边一个圆形的大铁环,门板上记录着漫漫岁月拂过的痕迹,一道道清晰的年轮曲曲折折,仿佛表述着生命的跌宕起伏。大门的边缘已经被磨得棱角模糊,就像笔直的门槛截面已经凹陷一样,岁月的流失和沧桑已被无声无息地记录在这里。
我是在七岁时过籍给姥姥家的。当我使劲地抬高脚踏进门槛时,看到的不是大院,而是一个七八平米见方的空间。大门关上的时候,这个空间几乎是封闭的,傍晚过后就是漆黑一片,到了晚上我胆小都不敢一个人走进来。
进入楼门,前面那堵墙是四合院东屋的南墙,左面这堵墙是四合院南屋的东墙,右面这堵墙是直接连着高高的楼门,南面的墙就是身后的大门。楼门的顶部需要我使劲抬头才能看见,一根特别粗大的椽做了中间的脊梁,其他小椽是由方形的木条做成,站在楼门里,一种阴凉和神秘感满满地充斥在我的四周,容不得多思,我逃离一般顺着一两个台阶小跑步走进靠西边的院子。
院子里由东、西、南、北四座房屋组成。北屋比其他房子高出三个台阶,所以北房的屋脊也高过其他房子。院子的地面是用青砖铺过的,除了北屋门前左右两边各有一组石凳外,东西厢房的南边还各有一个小灶房。灶房的墙根堆着或多或少的柴禾,这些柴禾大多是干透了的棉花杆、玉米秸秆等等。西屋与南屋的西南角有个小门,进去后有一个很小的院子,院子里有一间小南屋,一个小灶房。北屋和东屋的东北角上也有一个经常插着的门,进去之后发现是一个后院。后院是露天的,除了几株香椿树和一眼地窖外,就是两个用矮墙隔离开来的厕所。
四合院里的主房和厢房都是由三间屋组成,每当大门紧闭的时候,这个四合院就形成了一种庭院深深的神秘感觉。
二
四合院里住着三家人:大舅、二舅和姥姥。大舅、二舅是姥姥大伯哥家的两个儿子,大舅一辈子单身,住在西南边的小偏屋。二舅一家四口住在西边的三间屋里。我和姥姥以及哥哥住在东屋和南屋,在我的记忆里北屋一直闲置着。
二舅家有两个儿子,一个比我年长两岁,一个比我小两岁,他们俩是我上下学的小伙伴。
姥姥是个小脚女人,平时手里拄着一根拐杖,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她的个子偏高,一年四季穿着阔腿裤子,打着裹腿布。她的一双眼睛很大,略显方形的大脸盘,虽然七十多岁了,耳不聋眼也不花,还经常在煤油灯下为我们缝补衣服。
姥姥嗓门很高,每当我放学回家晚了,或者和小朋友们玩耍忘记了回家的时候,姥姥就拄着拐杖迈着小碎步,走到大门口的台阶上,她倚着墙站稳脚跟,清清喉咙,扯着嗓子喊起来:“小红,你个小死女,你跑哪了?快回来啊,看我不剁了你的脚!”每当听到姥姥的叫声,我就快速往家跑,一边跑一边还答应着。
跑到大门口时,我见姥姥像个门神一样瞪着眼睛站在台阶上。看到我回来,她跺着手里的拐杖冲我喊:“小死女!我让你跑!看我不打死你!”她一边喊,一边还挥一挥手中的拐杖,抬起手故作要打的动作。我吐吐舌头,猫着腰从拐杖下钻过,一溜烟跑回家去。随后就听到姥姥拄着拐杖的咯噔声和碎小脚步走回院子的声音。
奇怪的是我在姥姥家住了五年,姥姥每次都说打断我的腿,打死我,我却没有看见过她打人的样子,我也一直没被她打过一次。
三
哥哥是在几岁时来到姥姥家的,他比我大11岁,由于他是高中毕业生,又写得一手好字,所以毕业后在村里的小学做代课教师。
姥姥很宠爱哥哥,经常给他做好吃的。比如哥哥去田里干活回来,姥姥就要做葱花饼子或者玉米面窝头给哥哥吃。这些都是我在父母跟前很难吃到的美味。姥姥做的葱花饼舍得抹油,特别松软和鲜香,而且还有味道极致的蒜泥水可以沾着吃,在那个年代,那种香味真是美得无法比拟。姥姥做的窝窝头是包着很多菜的,吃一口玉米面窝头再吃一口清新的炒萝卜丝,再喝一口煮的黏黏的小米粥,既解渴又解馋。
另外还有一种美味是专属于哥哥的,每当哥哥感冒的时候胃口不好,姥姥就会做一大钵碗“蒜水褀”让我送到学校。姥姥会在蒜水里加入她亲自酿好的柿子醋和小磨香油,小磨香油是我在父母家里想也不敢想的美味。
在送饭的路上,清香的蒜泥味夹和着热乎乎的面条味飘飘悠悠地一直缭绕在我的嗅觉中。我会一次次被碗里的面条味馋得流口水,但我也不敢偷吃哥哥的面条,只能抱着饭碗一边走着一边咽着口水。每次送饭回来我就会在梦里,再次梦到那白花花的面条和香喷喷的蒜泥味道。
姥姥家能经常吃到好吃的饭菜,这是来之前母亲就告诉我的。因为我小时候不挑食也胃口好,母亲说我好养,送在姥姥家能够吃得饱穿得暖,她就很放心。所以比起家里的哥哥姐姐和弟弟,我和生活在姥姥家的哥哥算是很幸福的两个孩子了。
四
姥姥家是有子女的,听人说是个男孩,我应该叫他舅舅。很不幸的是,舅舅生下来不久一场高烧导致失去语言功能,他不会说话,村里人都喊他“哑巴”。
我的哑巴舅舅不憨也不傻,只是不会说话。听姥姥说在舅舅二十岁时的一个夏天,天气特别热,姥姥打发舅舅去姥姥的娘家背几十斤粮食。姥姥的娘家在距离十几里地外的一个山村,舅舅一路走得很快,到了目的地也没顾上休息,背起粮食又继续顶着烈日返回。当他回到邻村时,又热又渴,正好遇到有人在井边打水。
三伏的天气,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舅舅背上直冒大汗,脸上也直冒热汗,由于他背着沉重的东西赶路,嘴唇渴得都像要干裂了一样。看到井边刚打出来的凉水,舅舅直接飞奔过去,他身子附在水桶上一顿猛喝。当他大口大口地喝着如同冰镇过的井水时,他完全忘记了一凉一热的突然接触会带来的危险后果。
就在舅舅喝得痛痛快快地直起身子的那一刻,他突然眼前一黑,身体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就再也没有醒来,从此以后姥姥就没有了儿子。
母亲是姥姥领养的。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期,我国处于土地贫瘠,民不聊生的萧条状态。天南地北到处都有被饿死的冤魂,好多人为了生存,带着妻儿到处流浪以乞讨为生。遇到好一点的人家就会忍痛把怀里嗷嗷待哺的婴儿送给别人,以求保命。
母亲就是这样出现在姥姥家的。那年冬天,北风呼啸天寒地冻,姥姥看见一对母女在萧瑟的寒风里无助地哆嗦着前行,女人怀里的孩子几乎哭得发不出声音。她们母女已经好多天没有讨要到一顿饱饭了,年轻的姥姥把母女二人带到家里,用热乎乎的饭菜招呼她们吃饱。女人跪在地上祈求姥姥留下她的女儿,姥姥好心地接受了,并且把积攒的粮食让女人带走半斗,从此后姥姥就有了女儿。
五
姥姥家里有地有粮食,所以日子过得不是太艰难,到了四十年代的初期,日本鬼子侵入我中华,占我国土,掠我国宝,虐我百姓,烧杀抢夺无恶不作,中华大地惨遭铁蹄践踏,人民群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届时,我全国人民齐心抗日,国共两党联合打击日本侵略者。我的姥爷是本村里的村长,为了保护人民群众和我国家之财产安全,他的另一身份是共产党地下革命工作者。
1945年的冬天,由于叛徒告密,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我的姥爷被日本鬼子秘密抓走,严刑拷打刑讯逼供,他们本希望从我的姥爷口里找到其他地下党员下落。可坚强的姥爷誓死不屈,只字未提。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得不到他们需要的名单,在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深夜把姥爷残忍地杀害在村子西北边的野地里。听到枪声的姥姥在第二天才找到姥爷被大雪覆盖的遗体。
就这样,日本鬼子还不解气,重新回到姥爷家里把能抢走的粮食都搜刮走,就连鸡窝里的几只母鸡也不肯放过。他们抢走了正在牛栏里吃草的那头小毛驴,小毛驴可是姥姥的心肝宝贝,一家人的粮食都要由它来磨,庄稼的耕种和收获也全指望这头毛驴。姥姥强忍着失去亲人的深仇大恨,抹干眼泪,准备和小日本斗智斗勇下去。
细心聪明的姥姥等那伙日本鬼子一边吃烧鸡一边喝得酩酊大醉时,偷偷地溜到日本鬼子后边,拴在木桩上的小毛驴看见姥姥过来,它友好地冲姥姥甩甩尾巴。姥姥屏住呼吸解开缰绳,悄悄地把小毛驴牵走,小毛驴仿佛明白姥姥的用意,认真配合着姥姥尽量不发出声音。姥姥把小毛驴连夜送到远方的亲戚家,用她的机智勇敢报复了日本鬼子,让他们的想法不能得逞。
六
从此后姥姥凭借自己的勤劳勇敢操持着一家人的生活。解放以后我的母亲嫁给了邻村的父亲,姥姥就过着独自一人的单身生活。本来我的母亲是想让我的大哥去陪伴姥姥的,可是姥姥说什么也不愿夺人所爱,直到我的二哥出生几年后,才来陪伴姥姥。
姥姥的年龄越来越大,母亲又希望有个女儿能替代她去照顾年迈的姥姥,所以选中了排行老五的我。
说是去照顾姥姥,倒不如说是姥姥照顾我们更为贴切些。姥姥一辈子好强,屋里屋外干净利落,日子过得井井有条,从来没有因为年景不好让我们挨冻受饿。她还经常给我讲做人的道理,给我讲很多励志故事。讲的最多的就是老爷被害和她从日本人眼皮下智夺小毛驴的故事。
我没有按照母亲的期望去一直照顾姥姥,在姥姥家只生活了五年,当我该上初中时,又回到了父母的身边。
姥姥的晚年只有哥哥一个人陪着度过,她没有像其他老人迟暮时期那样痴呆和糊涂,她一直是清醒着的,直到她84岁那年的冬天,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四合院。
多半个世纪过去了,四合院已经在风风雨雨中倒了院墙塌了楼门。院内杂草丛生,房屋满目疮痍。也许四合院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屹立了一个世纪,也或许是更多的光阴。四合院里的人们陆续离开了,大家有的到省城、县城定居,有的在村里重新建了新房。唯有这个古老的四合院,还在风雨沧桑中坚守着,它依然守候着那些近代的古代的故事,依然在期待明天的历史进一步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