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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庆娟(梦中楼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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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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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脊背

《父亲的脊背》

冬日的一个清晨,我在大街上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衣衫褴褛、步履蹒跚地慢步行走。看他肩挑一副箩筐,手里还拄着一根棍子充当拐杖,在初冬的寒风中身影孤单,楚楚可怜。走在他的身后,我突然涌出一种怀念,少年时期父亲的影子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小时候,和其他农村家庭一样,我们家生活特别清苦,一日三餐能有一顿细粮就是很幸福的日子。我们姊妹多(父亲的哥哥早年去世,给父母留下了三个孩子,再加上我们姊妹6个,一共9个孩子),日子过得是紧紧巴巴。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做起庄稼活勤劳又认真,一年四季他很少有清闲的时候。就是在大年初一当天,父亲也是帮着母亲做好年饭,吃完之后就一刻不停去田里找活干。

父亲一年到头很少添新衣裳,记忆中每次过年他都是穿那件深灰色的地卡中山装。父亲很瘦,每年冬天都会穿上同一件旧棉袄,那件旧棉袄穿在父亲身上,前后左右都不贴身,父亲就用一根布带子系住腰间去挡风。父亲很爱干净,一年到头虽然只有那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但在我的记忆里,没有看到过父亲邋遢的模样。

父亲的那件旧棉袄,是我记忆最深的一个物件。小时候夜里一觉醒来,看见家里的煤油灯亮着,母亲在灯下专心致志地替我们缝补衣服,除了我们的衣服,父亲的老棉袄也在母亲的手中。棉袄的下摆和袖口都露出了白色的棉絮,母亲正用黑色的布头和黑色的针线在为父亲的棉袄打布丁。

冬季的时候有几次,父亲去田里捡石头和瓦砾,我就跟在他身后。在空荡荡的原野里,在凛冽的寒风中,父亲时而弯腰往框里捡拾瓦砾,时而缓缓起身行走,他的背影在冬日的天空下显得那么清瘦和单薄。

六岁那年,父亲在村里任干部,为了给贫困的村民增添一份收入,他带领一些青壮劳力到距离村子十几里外的河套旁边,在靠山的地方挖了一个小煤矿,开采烟煤。

刚进入小学一年级的我,很好奇煤矿是什么样子的,每天晚上看见父亲回来我就死缠硬磨要去看煤矿。父亲答应了我,在一个礼拜天的清晨他带我去了山里。

在小煤矿,我跟在父亲身后跑来跑去,看着父亲和其他工人紧张得忙碌了一天。晚上我和父亲露宿在一个简易潮湿的窑洞里,可能是白天一天跑累了,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很香,由于周一要上学,第二天下午父亲准备带我回家。

我和父亲一同走在回家的路上,天,下起了蒙蒙细雨,父亲怕雨水淋湿我,就脱下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衬衣盖在我的头上,他用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牵着我的小手,步伐变得快了些。

不一会儿,雨水透过顶在我头上的衬衣,从脸上流下,我渐渐地感觉到身体乏力,灵巧的双腿越来越迟钝麻木,渐渐地就挪不动脚步。父亲也感觉到了我的异常,他用衣袖擦擦我脸上的雨水,背起我在雨中急速前进,暮色已暗时,我们才走进家门。

我一头倒在床上,第二天都没能起来。母亲在我的额头敷了热毛巾,并请来了村医,由于我高烧不退,医生建议尽快住院治疗。没吃一口早饭的父亲二话没说,背起了我向医院走去。

当时距离村子最近的医院是二十里以外的县二院,七十年代初期的农村既没有公共交通工具,也没有私家车辆,连自行车都很少见。

父亲背起我急匆匆地走着,我迷迷糊糊地趴在父亲的肩膀上,父亲的双肩瘦削但仍然坚挺,闻着父亲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朴实香味和熟悉的汗味,我迷迷糊糊地做着梦。父亲的一双大手稳当有力地在背部托着我的身体,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我被父亲送到了医院。

经过医生的诊断,我得的是急性肾炎,需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住院期间,为了减缓疾病的疼痛,也为了让我有个好的心情,父亲就每天想方设法逗我开心。

父亲用他那双有力的手举起我,把我放在他的肩膀上,然后用双肩托着我在病房里走来走去,我搂着父亲的头在他的肩膀上高兴地喊着:坐飞机咯!坐飞机咯!

在医院里,父亲按照医嘱每天管理我的锻炼和饮食。为了配合治疗,他监督着让我少吃食盐。我的饭里每顿只有很少的海盐,习惯了咸盐味道的我总是哭闹着不吃饭,父亲就用小故事谎着我吃饭,他还耐心地用勺子一下一下地喂着我吃。

为了尽快康复,父亲每天给我讲少年励志的故事,他教我在疾病面前要勇敢和坚强。我听了父亲自己编的小故事,真的变得特别勇敢,每次打针都不哭,住院期间的医生和护士都夸我,护士们还号召病房里的其他小朋友向我学习呢!

在医院里治疗了十来天,我要出院了。出院那天,通往回家方向的山路上,又出现父亲背着我独自行走的孑然身影。

长大后上高中的几年,每年为了筹集学费,父亲都会卖掉一部分粮食。七八月的天气,父亲把收获到的小麦一袋一袋扛出来,放在一辆破旧的平车上,车子放满后,父亲往肩膀上搭一条旧毛巾,俯下身两只手抬起车把,用肩膀拉起车子上的那条背带走出门外。

粮站在十几里外的乡里,通往乡里的路全是上坡,父亲猫着腰用尽全身力气拉着木车,太阳已经升到了当空,它像一只火盆热辣辣地烤在父亲的背上。

父亲此刻真后悔没有借别人家的一头牛来拉车,他使出全身力气行走在满是尘土的小路上,平车的轮子在松软的尘土里缓慢移动,清瘦的父亲越来越累,他脸上的汗珠吧嗒吧嗒地滴落在面前厚厚的尘土中。

太热了,父亲不得已慢下脚步停顿片刻,他用搭在肩上的旧毛巾擦一把汗,喘几口气后又继续前行。

中午时分,父亲终于把一整车粮食拉到了粮站。他把一部分卖掉,再拉剩下的一部分送到学校的食堂,作为我的伙食。

父亲在年轻时自学了针灸推拿的手艺,为了顺应改革开放的潮流,过了农忙季节,父亲就重操旧业,在县城唯一一条街道上租了一个仅有几平方米的门面房,用针灸和按摩治疗一些病人。

1988年,我参加完高考后就跟随父亲住在县城。为了学习并了解父亲的医技,我每天在父亲的指导下翻看几本旧得发黄的针灸穴位图。

好景不长,仅仅在我高考结束的第七天,一直感觉腹痛的父亲被县肿瘤医院确诊为“肝癌晚期”。肿瘤医院的院长跟随父亲找到那个小店,看我在,就把我叫到一边,把父亲的病情偷偷告诉我,并让我回家通知母亲。我迅速回家把这些情况告知母亲,母亲和大哥一起把重病的父亲接回家中。

回到家没几天,父亲的双脚就已经肿得发亮,大姐和二姐日夜在为父亲赶制寿衣。和父亲相依为命的母亲双眼塌陷,满脸憔悴,短短几天就好像苍老了十几岁。

父亲让我陪在他的床前,他顾不上病痛,用虚弱的声音给我讲述着人体穴位的分布情况。病痛难忍时,她让我在他的身体上寻找穴位,按压止痛,而且告诉我按压准穴位后的感受。

就在父亲回到家的第五天凌晨,他就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父亲去世那年才五十三岁。可他苍老的面容却像是七八十岁的老人。

父亲去世了,看着他慈祥的容颜,我虽泪覆满面,却不会大声恸哭。守在父亲的遗体旁,我满脑子是父亲的影子,父亲的笑容和磁性的声音一直在我脑海萦绕。

我不肯接受父亲已经去世的事实,我一直侥幸地希望父亲只是睡着了,他在某一刻总会醒来,我紧握着他冰凉的手,期待着他的苏醒,期待着他的声音。

就那样,我固执地等了好几天,入殓的时间到了,父亲就要被放进木棺里,木棺一封口,父亲就永远与世隔绝了!那一刻,我才有点清醒,我发疯般地大哭起来,趴在父亲的遗体上,我哭得无法自制,邻里乡亲也看得纷纷落泪。

父亲就那样走了,陪伴着他的永远是村前的那道沟,那片坡,以及那棵孤单的小松树。

那道沟的对面有一条通往我家责任田的小路,在那条小路上记载着父亲生前的所有足迹。春天,父亲的双肩扛着种子去播种;夏季,父亲肩挑扁担去运回收割好的小麦;秋季,父亲又肩挑箩筐,搬运回刚出土的地瓜和成熟的玉米;立冬前,父亲又肩扛犁耙打整好土地,播种上冬小麦……

父亲走后的那几天,下了一场特大的冰雹,所有树上的叶子都被击落了,果树上的果子也掉落了很多。田里的庄稼全都被击倒在了地上。

我家的责任田里再也找不回父亲那瘦骨嶙峋的背影,只有我和十五六岁的弟弟手握剪刀蹲在地上一穗一穗地收获着成熟的谷子......。

三十多年了,岁月几经沧桑,如水般流逝。在我的梦中,总是会看见父亲的影子,他的容貌就如生前一般。

梦中,好多次父亲就站在我的面前,一双慈祥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我,一双启动的嘴唇好像想说点什么,但他一直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

如今自己的儿女已慢慢长大,步入知命之年的我们,想得更多的就是劳累奔波了一辈子的父亲,父亲的容颜,父亲的脊背始终是我一生难忘的画面,而父亲那个瘦削的肩膀曾经给我带来了多少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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