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
那是二十年前的夏天,母亲住进了军区总医院,托人在内科加了个床位。她身上那些病,是长年累月囤积出来的。在弥漫着来苏水、药味、汗味的环境里,听从医生的安排和发落。
看着母亲,我感到她的病和老来得太突然,我还有好多事该做,还有好多孝该敬呢。她拉着我的手,一句话也不说,但那眼神扯得我心疼。
母亲在家里,随时会发点脾气,我们都顺着她。成了病人,她学会了忍受,唯洗头这事忍受不了。她让我把耳朵凑过去,对我说:“你儿今天闻了我头发好几次,肯定是嫌我臭了,我要洗头。”可病房那么窄,探视的多来几个,连站的地方都没有。我说:“那我送你去洗发店洗吧。”母亲摇头:“不去,不喜欢外人给我洗,平时都是你爸你姐给我洗。”
我只好找了个车,回到家里给她洗。热水放好,她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脸。我从侧面看,心里惊叹:这哪里像66岁呀,脸上的皮肤光润而饱满,头上也找不出多少白发来。
母亲坐到凳子上,静静的很乖,像个小学生似的。我给她头发湿水,滴上洗发液,轻轻地搓揉。她头发很密,发质有劲,捏在手里,感觉不到干枯。头发洗到一半,她轻声问:“还有异味吗?”我说:“本来就没有嘛。”母亲和我,都习惯了客气。我把她头发上的泡沫揩掉,开始给她按头……
母亲闭上眼,喃喃自语:“手轻,舒服。”接着就说父亲给她洗头:“总是不耐烦地嚷嚷着,但还得蹲下身,一遍遍地洗,一遍遍地冲。”她笑了一下,又说“你姐的手指抠在头上,像钉耙一样。”
洗完头,母亲坐在阳台上,用我的手机给姐打电话。听不到电话那头说什么,但听得见这头的回应:“知道啦知道啦,按时吃药听医生的话。”大约那头说到洗头的事,她笑呵呵地说:“洗啦洗啦,是幺儿给我洗的。”
我站在门边,听着分别多日的母女对话,突然发现,母亲和姐姐之间,许多看不见的情意,早已由箪食瓢饮种在了骨子里;那些被生活逼迫的抱怨、争吵和诅咒,或许一直是在努力打掉的残枝败叶……
晚上,我在书房看书,母亲轻手轻脚进来,不知所措地观望书架,走拢翻翻这本,摸摸那本,拿起放下,放下又拿起,自找话题。我以为她要说的无非是些鸡毛蒜皮,便有一句没一句应答着。不一会儿,她提高了声音:“明天不回来了,就在医院住。”我不由一惊,放下书,抬头望着她:“怎么了?”她摇摇头:“没什么,你忙。”
我顿生歉意,连忙起身,牵着母亲走出书房,去她房间安置她睡觉,然后挨着她坐下,咬紧牙关熬到深夜,等她睡着了,我悄悄溜回书房,继续看那本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醒来,母亲坐在我身边,自责地说:“这么多年,什么都没帮上你,还给你添了麻烦。”她鼻子一訇,我眼眶也湿了……
可我在心里念着:母亲啊,你没有念过多么书,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大半辈子像孩子一样任性……但你的生活中,一直有包容的家人,这是你的幸福,也是我们的幸福。
(此文发表在《散文选刊》下半月201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