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
时常觉得,自己是个都市里的外乡人。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抽支烟,望着把夜色照得通明的万家灯火,怎么也比不上儿时夏夜的满天星光。
老家的夏天闷热,不像昆明这么凉快,儿时的汗水,像皴裂墙皮的雨水一个劲儿地往外渗,像老牛拖破车一样慢吞吞的,像铁环在地上滚着圆圈儿。
最热的天气,家里常煮绿豆稀饭,捞点泡菜或拈点豆腐乳就应付了。有时母亲也做凉面,一小撮肉末,把辣椒和蒜头剁碎,加上些黄瓜丝,再佐以酱油、酸醋、小葱,放在凉面里拌匀,几姊妹吃完也舍不得放筷。时至今日,那凉面依旧是夏天最心心念念的美食。
没有哪个娃儿不爱玩水。午饭后,怕我偷着下河洗澡,父亲拿出他少有的威严令我午睡,每每都以“水怪”来吓唬人。躺在篾条编的凉席上,偶尔一阵风从门槛和窗棂爬过,真是沁人心脾。知了总是那么亢奋,扯着一副烟锅巴嗓子从早叫到晚。我假寐骗过父亲耳目,跟约好去洗澡的伙伴碰头,蹑手蹑脚地溜出门。
那时候洗澡,一般去两个地方,水性好点的去“牛滚塘”,水性差点的去“牛角塘”。光脚板走在发烫的路上,感觉要被烫伤。到了河边,赶紧扒掉衣服,赤条条地跳进河里,那简直是透心凉。扎猛子靠憋气,憋得越长潜得越深,总有伙伴在水里玩消失,半分钟一分钟过去了,见他还没露出水面,我们吓得脸色煞白,直喊他名字,不料“啊”地一声,谁的腿被抱住尖叫,捉弄人的玩伴被我们从水中揪起,喊着“一、二、三”把他抛向空中,“啪”地落在水中溅起浪花,好不喜乐。
小屁孩总是大孩们的跟屁虫,什么都是捡他们玩剩下的,还有模有样地学着大孩找来一根铁丝,挽成一个圈绑在竹竿头,到旮旮角角网上几层蜘蛛网,找树下的阴凉地或坡上的草地捉蜻蜓,当然了,也少不了要比比谁捉的蜻蜓个头大。
不怎么喝酒的父亲,就着几个松花蛋和一碟花生米,也喝得津津有味。像我们这样的寻常人家,红烧茄子、干煸豆角、青菜烧豆腐,凉拌折耳根,也能吃出饕餮的感觉来。晚饭后,男人们敞开衣襟,聚在街边院坝,躺在凉椅上,听收音机里的样板戏,不时还跟着哼哼。女人们收拾好碗筷,摇着蒲扇拎着板凳,围坐在一块儿拉家常,有的说到自家的伤心事,还哭天抹泪的。谁谁谁家的姑娘看不上谁谁谁家的小子,谁谁谁家的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聊这些事的时候,总让小孩们离得远远的。谁稀罕啊,小孩们早不知野哪儿去了。临到睡觉的点儿,大人们满街地唤着自家娃儿的乳名回家。虫吟低语,蛙声四起,流萤乱舞,蓝色的天幕上横亘着浩瀚的银河,流星不经意间划过天际,偶有三两声狗叫声在街巷里回荡。
小时候,我们都向往外面的世界;长大后,我们一个个离开家乡,奔波于川流不息的大城市。而今,年轻力壮的纷纷外出打工,乡间的田地要么荒芜,要么租给别人耕种,原先嬉戏的池塘也被私人租用养鱼钓鱼,很多树不是腐朽就是被锯掉,瓦房被清一色的楼房踩在脚下,夏天知了虽还不知疲倦地叫着,但已经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虽然故乡正在消逝,但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够取代故乡。在故乡,有最有趣的夏天,有最有意思的玩场,有最熟的伙伴,还有最真的童年。其实老去的我们,哪个不是长皱了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