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
十多年前,两位临沧的朋友,陪着我去了沧源的翁丁佤寨。
一位黝黑清瘦的女子,带我们上了一户杆栏式竹楼,屋子中央的火塘,燃着几截木头,一个铁架支在火塘上,烧水做饭,都在架子上。
主人把淘好米添满水的锅往架子上一搁,就去忙其他活了。也说不上多忙,但就闲不住。猪在圈里,鸡、狗在路边,芭蕉、茶树、稻谷、玉米、菜蔬在地里,样样等着人去收拾。织布机拉开,做饭的时间也可织布。双脚蹬住撑经木的两端,绷紧经线,一遍遍提综、穿梭、打纬。织完往那一挂,最本真的颜色。
翁丁,四面皆山,树密林高,总有一些树死去,或许是像人一样老死的,死去就砍来烧火。寨子里,随处可见一堆堆码得齐整的木头。走近看,没有两根木头的年龄是一样的。经历了沧桑的木头懂人心,只管自己烧,不用人守着。
翁丁偏远,翻几座山就是缅甸了。竹楼二层的茅草房,一楼养猪啊牛啊羊啊,二楼住人。窗子只开了一扇芭蕉叶那么大,光线昏暗。可火塘让屋子亮起来,黑篾桌亮汪汪的,黑竹凳亮汪汪的,黑铁锅亮汪汪的,黑水壶亮汪汪的,黑竹柱亮汪汪的,黑竹壁亮汪汪的,黑屋顶亮汪汪的,蜷在火塘边的黑猫也亮汪汪的。黑是翁丁的主色调,是岁月的黑衣衫,是民族的黑皮肤,火塘却把佤族人家的日子照得亮汪汪的。
最黑最亮的,是火塘上方的搁物木架,佤语称之“格啦”,佤语只有语音,没有文字,用汉字写出来,就像看着照片给人做衣衫,不知合不合体。“格啦”由五竖两横木条框成,上面铺着一张篾席。佤族人家炒菜从不吝啬油,柴火又旺,锅烧沸油,浓烟直冲“格啦”。长年累月,“格啦”覆满油污,晶亮的油珠垂悬欲滴。黑得透亮的“格啦”,是佤族人家心中的美物。
“格啦”上,放着竹篓、篾筐、布袋、眼镜,还有笛子、芦笙、弦琴,葫芦丝……想用时,手一伸就取下来;用完后,手一伸又搁上去。“屋顶下,还有一个更大的“格啦”。十几根碗口粗的竹子,担在两根粗大的檩木上,也铺着一张篾席。竹篓、竹凳、篾桌、篾筐什么的,也扔在上面,扔上去就不管了,似乎要将其熏老。什么时候黑了、老了,拿下来好用。在火塘的烟火中,把锐气磨掉,物件如此,人也如此。翁丁人家,夫妻不绊嘴,婆媳不吵架,都是和和气气、安安静静的,我说你听、你说我听,那些棱角,让火塘的烟火熏烤得柔软而温和,那是一个民族的和蔼与谦卑。
搁上锅就去忙的主人回来,就垫块帕子把锅端下来,饭熟没熟不用掀开盖子看,火苗不见了,火炭红彤彤的,麻利地换上炒锅,浇上油,把边上的柴往里推推,木头“噗”一声重新“噼噼啪啪”燃起来,不管什么菜“唰”一声倒进去,烟火中,香气冲出来,整个屋子都香了。
佤族信奉万物有灵,从不训斥娃娃,说会把娃娃的魂吓跑,规矩也是活的,方里有圆。吃饭时,长辈没坐下,晚辈不动筷。一旦吃起来,娃娃就随意了,可以抓着吃,可以躺着吃,可以玩着吃。不急,娃娃的性子是生的,像一个洋芋,火塘还没把它烤熟,熟了就软了。
吃过晚饭,一家人该围坐在一块说说话了。这时候,老人会抽烟,烟是自家种的、烤的。竹子做杆,竹根做烟锅。烟锅,像一只张嘴的麻雀;烟杆,一尺长的、二尺长的都有,伸进火塘一吸就点着。不用烟锅的,就吸水烟筒,抱着扣在脸上,“呼噜噜,呼噜噜”,水在里面滚。老人会从“格啦”上取下芦笙或弦琴,吹一段拉一段,女子来了兴致,不是唱佤族歌就是跳甩发舞。火塘像一个慈祥的老人,没有言语,却什么都看在眼里。
深夜,人睡了,牛睡了,猪睡了,鸡睡了,狗睡了,猫睡了,都睡了,连天连地都睡了,而火塘不睡,火塘是夜晚的眼睛,是夜晚的看护神。木炭把火苗藏进体内,只隐忍地亮着,若有若无。黑色的物件与黑夜融为一体。火塘像一只忠实的狗,倾听着一家老小的呼吸。晨起,只需把木炭拨几下,加几截木头,“噗噗噗”吹几下,火又燃起来,一天的日子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