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
故乡的夏夜闷热得很,小的时候爱躺在凉椅上望月亮。
月亮,天上只有一个,地上却有好多。一枚飘进河里,河边的人家望着河里的月亮,河里的月亮也望着河边的人家。一枚落进水缸,一只水瓢舀进去,舀出许多细碎的月亮。父亲的酒盅里也有,“吱”地一声吸进嘴里,那枚月亮偷笑地看着。母亲刷锅的时候,月亮也跟着跳进去,只是它们像鸡蛋黄,被母亲给搅碎了。刷锅的水珠上,月亮还亮晶晶地闪着。
睡前洗脸的时候,月亮跑到瓷盆里,水被撩起来,又滴滴答答地滴进盆里,溅碎了漂浮的月亮。等水恢复了平静,将手伸进水里,月亮又绽开了笑脸。忽然也想给月亮洗洗脸,将水不停地撩在它身上,月亮怕痒似的,咯咯地笑着,躲闪开去。
街坊都睡了,偶尔听到嘎吱一声,那是邻居女人在闭门落锁。有时候,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会让人心惊肉跳。好在天上的月亮,注视着人间。那些白天心怀鬼胎的人,到了晚上望见将大地照得洁白的月亮,会像老鼠一样,悄无声息地缩回洞里。
等到街坊都关了门,上床睡觉,月亮又飘荡到窗前。原本陈旧黯淡的房屋,忽然间蒙上梦幻般的色泽,在幽暗的夜里,闪烁着清寂的光。打个哈欠,闭上眼睛,鱼一样倏然滑入梦中。
梦中也有月亮,只是梦中的月亮,不再是走不出的故乡。一个孩子的梦,是笼在月光下的。月光下有起伏的大海,有闪亮的贝壳,有腾跃的鲸鱼。因为高悬的月亮,一个孩子的梦,变得深邃辽远,可以抵达或许一生都无法触及的地方。
半夜,出门解手,惺忪睡眼中,望见月亮依然当空挂着。星星已散去,只有疏淡的几颗飘荡在天边。夜空是另外一个广袤的人间,在那里月亮与星星没有交集,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浩淼的宇宙中孤独地游走。可它们又相互陪伴,彼此映照,用微弱的光,一起照亮漆黑的大地,让走夜路的人,在安静闪烁的光里,怀着对人间的敬畏,悄无声息地赶路。
整个夏夜,似乎都在望月亮。河边的大树下,天一黑下来,便三三两两地坐满人。他们跟我一样,也爱望天上的月亮。晚风吹拂,青蛙在池塘边不停地鸣叫,蛐蛐在墙根下有一声没一声地歌唱,树叶在风中哗啦哗啦地作响……那些声音,让月光下的街巷,变得更加寂静。就连躺在凉椅上望星空的男人,也将日间的粗鲁去掉大半,用温和的声音回应小孩稀奇古怪的问题。那些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看上去粗糙的女人呢,更是有了几分月亮的温婉和动人。
月亮离人间,究竟有多远?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想一遍这个问题。大人有大人的世界,对小孩稀奇古怪的问题并不关心,他们聊的不过是谁家男女私奔了。我虽然不懂私奔,却知道私奔的男女,想一起离开故乡,是在有月亮的夜里离开的。我也希望有一个人,带着自己“私奔”,离开故乡,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至于远方在哪里,我并不清楚,就像大人从未告诉过我,月亮离人间有多远一样。那闪烁着梦幻光泽的远方,点燃我心中的想象和向往。
车站的月亮,被铁轨支出去,铁轨像月亮来人间的梯子。列车来到脚下震动,戴大檐帽的人对着铁轨立正,让我人觉得月亮很操心。车站的月亮属于游子,用月光在地上写着离家回家。火车把月亮拉到远方,交给下一站。
我因此迷恋月亮,想它一定熟悉每一个故乡,但它从不对人提及那些月光下发生的事情,偷盗或私奔,死亡或新生,所有都被月亮悄无声息地记下,变成人间永不知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