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
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前的人,对“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句话记忆犹新。
隐约记得小的时候,常见街边的小炉匠摊前,摆着各种等待修补的家什。“我这壶有个沙眼,给焊一下。”“我这锅不小心烧漏了,给补一下。”“好,放那儿,过一会儿来拿。”小炉匠一声接一声应着,手里小锤不停地敲着。“换个新的吧,补这么多疤,不好用呢。”有时会这么劝。
小风箱咕哒咕哒,炉子上火苗一闪一闪,一小块从别处拆下的铁片,在炉火里慢慢变得柔软。小炉匠用钳子夹出红红的铁片,放到砧子上叮叮当当地反复敲打,变成一片薄薄的、大小适合的补丁,轻轻地贴在一件家什的破漏处,成了家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喜欢蹲在小炉匠摊前,看他们平静、娴熟地做手工活,那充满烟火气的敲打声,使岁月有了绵长精细的味道,时间在他们手上是缓慢的、不急不躁的。
街上还有箍桶、磨菜刀、弹棉花的匠人。“磨剪子呢—— 戗菜刀——”,那一声声闲散、悠长、飘曳的吆喝,让人回味无穷。磨刀的匠人,肩上扛一个长条凳,上边绑一块月牙形长油石。磨刀的在哪里,哪里就一片唧唧喳喳声,人们将家里锈迹斑斑、老得连一把菜都切不动的菜刀找来,在说笑声里看磨刀人骑在长条凳上刷刷刷地磨刀。“这刀用几辈子了,磨不出来,买把新的吧。”“才用十来年,还好用着呢,你好好磨磨。”我相信磨刀人的话,一把老得失了钢性的刀,像一个失了芳华的老人,即使磨得再好,用几天就钝了。
匠人走一个又来一个,在街巷里挨家挨户问“有没有活?”箍桶的匠人,担子上有几圈宽窄不一的竹篾。那篾条柔软,有的还带着青绿。谁家的水捅、木盆、酸菜缸等破了,只要没破成无法拼接的碎片,大都不会丢掉,搁在寂静的墙角,遇上箍捅的匠人上门,管一顿饭,花一点钱,没钱也不要紧,一碗米或豆,几个鸡蛋也行。在角落呆了一段时间的破桶破盆破缸,捆扎上一道道竹篾,像打着绷带的伤员,又重新回到自己的岗位,以更老旧、沧桑的姿态,接受主人的注视与抚摸。
有一年冬天很冷,家里酸菜缸被冻裂,我劝母亲扔掉买新的,母亲说:“不,箍了还能用。 ”有一个箍缸的匠人,清瘦,戴厚眼镜,头发花白。他坐在我家门前的皂角树下,膝盖上垫一块脏得油亮的帆布,拿一把锃亮的篾刀刮竹片,长而软的竹片,像一根起伏、弹跳的琴弦。他做活慢腾腾的,好像做快了,上午把我家的做完,下午的时间就没法打发。他说,箍不同的家什,竹片的要求不一样,软硬和薄厚恰到好处,箍到缸上才能吃上力。好几户人家都有活等着,他却没有那种在短时间内挣更多钱的急切,神态悠然、安详。我家酸菜缸冻裂成了四五块,他不量也不问尺寸,手指宽的竹片一圈圈缠上去,竟像量好的,不长不短。一点点刮出凹槽的竹条,随着缸的弧度紧紧扣在缸上,严丝合缝。母亲给他两块钱,他竟说给多了,硬找母亲五毛。
弹花匠肩上扛着弓,右手握一把木棰,不停地拨弹那根细长的弓弦,混杂着脏物和灰尘的棉花,在咚咚咚的震荡声里,一点点变得干净、蓬松。弹好的棉花铺好,用磨盘用力反复揉擀,然后罩上网套。被褥里的棉花用久了,硬邦邦的,没弹性,拆了抱给弹棉花的匠人,重新拨弹,翻旧如新,盖着暖身舒心。一领好被褥,用一二十年不烂,可陪伴一个孩子成长。老手艺传承着平淡朴素的生活,也传承着过了今年还有明年的精打细算。那时的匠人,手艺精道,不欺人,不管挣钱多少,都讲个信誉,修补过的东西,结实耐用。生活中似乎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修补,不论贫富,用东西都很爱惜,样样都会往长远想。
随着匠人们一个个故去,一门门精致的老手艺也跟着他们一起消逝了。有人说,生活要慢慢过,就像喝茶,要从容、安详、仔细品。可现在的人急匆匆、火燎燎,快了还要更快,想一夜成名,一夜暴富,想不奋斗就过上安逸的日子。现在的生活不是精细了,而是粗糙了,满眼都是一次性的东西,过了今天不说明天。人们被没有细节、情愫、回味的生活追赶着,拍打着,新东西不遗余力地覆盖着旧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