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
记得多年前的一个春节,我携妻儿回老家探亲。
爸妈上了年纪,除了买菜、散步,一般不大出门。见了我和妻儿就更不出门了,在家守着,生怕我们忽然跑了似的,给我们做好吃的,往我们碗里拈菜,说话也变得小心了,不像小的时候,犯了错就冲我吼。如今的宠爱让我心酸,巴不得他们再冲我吼几声:一年也就回家看我们这几天,白养你啦!可是,爸妈不但没说什么,反而笑着,给我倒茶,抢着去洗碗,让我坐立不安。
腊月二十七,哥嫂来家,送来一些年货,放在角落里。他们走后,我收拾那些东西,忽然一个编织袋动起来,我的手倏忽缩回,汗毛倒竖,赶紧跳开。编织袋一下站了起来,一声怪唳的叫声从里面传出。我听出来了,那是一只鸡绝望的嘶鸣。我蹑手蹑脚靠前,双手颤颤解开紧系的麻绳,伸头一瞧,只见一只公鸡屈尊在里面,警惕地瞪着眼珠屏息斜睨着我。我嬉笑起来,嘴里肉麻地说着:“你好啊。”它扭了下脖子,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不屑。
儿子围上来,脖子伸得比公鸡还长,蠢蠢欲动,要下手的样子,被我摁住了。我看看爸,爸头往左边一扭,拎起茶壶往满满的杯子里倒茶。我看看妈,妈头往右边一扭,干咳两声,装着什么都没看见。我看着儿子,儿子也看着我。我给儿子眨眨眼,故作轻松地直起腰,说:“做饭,该做饭了,天快黑了。”接下来,谁也不吭声。我妈起身抓来把米,放在鸡跟前。
晚饭后,儿子把鸡从袋里捉出来,鸡的一只脚拴上根绳子,牵着它在屋里散步。绕过沙发,绕过茶几,鸡想走的路和儿子不一样时,就会被腿上的绳子拽紧,猛地一趔趄,爪子在地板上打滑。我一直窥探,忍不住说:“鸡不是狗,没法拉着绳子遛。”儿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叹口气说:“松开让它自己走吧。”我爸在灯光下“哈哈”地笑。
此后的几天,我妈和我手撕一张卫生纸,跟在鸡屁股后面,将地板上的鸡屎一摊一摊地擦干净。一晃就这样过了除夕,过了春节。鸡得了家人的宠爱,愈发趾高气扬,抖着高扬的发亮的尾羽,浑身锦翠。“咯咯”地叫。初二早晨,忽然一声高亢的鸣叫,把全家人从冬夜黎明中叫醒。我按住怦怦的心跳,听到隔壁房间传来我爸“嘿嘿”的笑声。
白天我看那公鸡,它也睁着溜圆的眼珠看我,探寻似的,很专心,颌下的红肉瘤一抖一抖,像是感谢。我心里发毛,想着曾经吃过那么多鸡肉,都没心没肺。我哥回家来,一进门我就埋怨:“送啥不好,送只鸡,这年都没过好。”我哥一边笑,一边蹲下来,伸手摸那只鸡,一脸的讨好。
转眼假期快完了,那只鸡何去何从,全家都讳而不言。我妈是饲养员,我是清洁工,我爸是欣赏者,我儿子是散步陪练。屋里多了一些鸡屎味,不知道为啥感觉有点温暖。
临走前,我找出原来装鸡的口袋,把鸡装了进去。我转过身子,看看我爸,我爸摇摇头。看看我妈,我妈也摇摇头———想必我眼神里有杀气。我只好把鸡又放出来,儿子牵着它去看奶奶,我和爸坐在一起看电视,屋里弥漫着鸡屎味,却没有了“咯咯”的叫声。儿子回来告诉我:“奶奶把鸡养在阳台上,我恳求别杀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