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
记得小的时候,我家住的那瓦屋,屋檐边的檐滴是美不胜收的。
大概是那皑皑白雪,被人间烟火感动了,一动情就化作了水珠,先是那盈润的一滴,噙在檐口,然后,啪嗒一粒晶亮,俯冲成一串晶亮。或是蒙蒙的细雨飘在瓦上,雨滴渐渐汇聚在檐口,檐滴似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接着一滴,那优雅的姿势,让我看得发呆。
早年间在小城,喜欢下雨下雪,下了雨雪,就可以待在屋里,一边烤火一边看书。透过窗户望去,檐滴在檐口凝结,而后纵身落下,那是自然界最小的蹦极。
那一片片屋瓦,平日里是闭着眼睛的。每每有了雨雪,便睁开了眼睛,檐滴是屋瓦的明眸。雨雪飘落,屋瓦生烟,一片空濛之下,檐滴悄悄集合,有时个体坠落,有时又集体跳落,如“随风潜入夜”的春雨,润物无声。
屋檐边的瓦当,可以说是檐滴的聚集地,也可以说是檐滴的道场。瓦当伸出头,檐下,有时挂着腊肉,有时挂着腌菜……有时我会想,之所以有檐滴,想必是望着挂在屋檐下的香味流了哈喇子,垂涎三尺。如此想来,檐滴又是瓦当的口水。
五年前我去西塘,住进一户临水人家,那间阁楼一推窗就见青瓦。窗外的雨滴,滴滴答答。满眼的水波徐徐,炊烟袅袅。船老大轻巧地站在船梢,“吱”一声便将船摇出好远。
踏着嘎吱嗄吱的楼梯下楼,眼前忽然一亮,一位着米色羊毛衫的女孩,静静地坐在桌前读书,头歪着,腮托着,头发用丝帕松松地绾着。一瞥,她手中竟是《人间词话》,我问:“喜欢这书?”她说“随便翻翻”,我蓦然想起“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的诗句。
我站在院里望天井,檐口处,檐滴在悄悄凝结,檐滴凝在青苔上,有一种翡翠般的美。天下的屋宇样式何其多,我觉得江南的屋宇是旗袍款的,那一粒粒檐滴便是挂在旗袍上的项链或压襟,美得让人灵魂出窍。
就着落霞看檐滴,檐滴又有一种琥珀般的美。檐滴恰到好处地挂在檐口,一束晚霞映得檐滴金光闪闪,那是一种自带光环的水珠,当暮乃发生。难怪李咸在《春晴》中吟咏:“檐滴春膏绝,凭栏晚吹生。”古人把春雨和春泥统称为“春膏”,春日精华全在其中。檐滴由春雨凝结,也是春膏的一部分,且是最后一部分佳酿,从此以后,就要迎接夏日檐下的雨瀑了。
燕子,是最早享用檐滴的精灵。它们在檐下安家,也在檐下振翅,出了巢穴,它们饮的第一滴琼浆便是檐滴。在夏日的光影中,它们的翅羽搅碎金色的阳光,望着檐下的檐滴,振翅一啄,捕捉到甘泉一般,欢快地享用着。
万物有灵,屋宇也不例外。能被这世间事物动容的,能对这天地美好感动的,当然排除不了屋宇。那么,檐滴便是屋宇眼眶中晶莹动情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