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么填补月亮的虚空
郭苏华
这个傍晚,月亮早早地出来了,很高很远,淡淡的一个圆,若隐若现,好像无所事事,又好像有什么忧愁。在门口支了电动车,小曼踏上美容院台阶的时候,还仰头看了一下。美容院的女老板,一个三十多岁的四川小女子迎了出来。对她说,哎呀,姐,你的脸色好差啊,眼袋好重,皮肤也暗沉,看起来好疲倦。她的声音甜腻腻的,就像糯米糕一样,有着极好的粘性。当她躺在那里,听这个小女子在耳边催眠一样用这样的语调安慰她,她心里的那些淤积似乎慢慢地消解了一些……
小女子的手上涂了一些不知道什么的护肤品,滑腻腻的,清凉凉的。小女子的手也又凉又轻柔,在小曼的脸上滑来滑去。
我太累了。小曼说着就慢慢睡着了。
暑假的最后一天,学校开结束会的时候,母亲在老家把腿跌骨折了。
小曼跟儿子把母亲用救护车运到医院的时候,才发现,母亲的大腿骨折了。医生说,要做手术。妹妹连夜从杭州开车回来,跟她在医院里度过了母亲手术后的一个月。
暑假就这么废了。即使母亲从医院回到家里,小曼也什么地方都去不了了。所有的事情只有小曼一个人。妹妹回杭州了。
小曼习惯了许多事情都一个人扛起来。就像父亲生病的八年,也都是小曼一个人。这一次,妹妹能回来,也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想起自己在冬天五点多钟,一个人冒着瓢泼大雨从医院跟三轮车到车站,又从车站跟车到市区,给父亲买一种医院里没有的药。那个时候,她坚强的就像一个佐罗或者蝙蝠侠。
她一个人在医院陪护,给父亲倒小便条里的尿,不断用棉签给父亲擦干燥的嘴唇,甚至,平静地就像没事人一样给父亲擦洗下身。
父亲走之后,小曼过了几年幸福的日子,母亲一个人在乡下,或者到小曼家住几天,就回去。
这一次,母亲忽然就跌下来了。人生真的有许多意料不到的事情。
母亲在小曼家已经呆了四个月。小曼就像被拴在缰绳上的牛一样,她被拴在家的柱子上。
母亲他们一定早就意料到。所以他们要缠着小曼。母亲从她的姐姐---小曼的亲生母亲那里领养了小曼,他们的意思很明确。他们要小曼为他们养老。
出院后,母亲一个人拄着拐杖到自己卧室去了。那是儿子的卧室。儿子国庆从学校回来,小曼把自己的卧室让出来,那么大一个卧室给儿子一个人住,自己和丈夫林聪搬到隔壁一个小房间里。她觉得,要是让母亲住在那个小房间,她一定觉得自己在虐待她。母亲是那样一个脾气的人。儿子呢。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要等过年才回来,自然不忍心让他在小房间住,虽然小房间其实并不怎么小。可是,肯定不能和主卧还有他自己原来的卧室比。
小曼倒是乐呵呵的。真的。她想起来,刚结婚的时候,跟丈夫林聪住在学校分的旧房子里,房子上的芦苇都黑了,一到下雨天,上面就往下掉泥巴和碎裂腐朽的芦苇。可是,那时候,她觉得只要和林聪在一起,即使生活苦一点,也充满了甜蜜。
可是,这些年,林聪似乎好好的就要跟自己冷战。是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男人眼里的魅力是一天少似一天的。她想起很久以前读的关于萧红的一句话,女人的天空是低的呀。
母亲生气回娘家的原因是这样的。
那天早上,小曼煮了白米粥,烧了一个小青瓜,热了两块饼。然后,把饭都盛到桌子上,喊母亲和丈夫一起来吃饭。她早上有第一节课。
小曼坐到桌边,把一块饼从碗里搛起来,放在母亲盘子的旁边说,妈,这个给你吃。母亲说,我不吃。一边说,一边用筷头在饼上戳了两下。小曼心里很不快。她说,妈,你不要戳,戳了谁还想吃。母亲一听这话,竟然把筷子放下了。脸也沉下来,说,丫头,我看你是容不下我了。我戳一下怎么了,我还没有吃。小曼也很生气,说,你不吃,就不要戳。母亲说,你是嫌我了。这饭我不能吃了。我马上走。我回老家再也不来了。小曼说,你不来就不来,你以为我想你来。母亲说,你太过分了。小曼说,我是过分。几个月就我一个人。我每天上班累死了。昨晚到现在,林聪还没有跟我说一句话,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每天上班这么累,还给我脸色看,一夜都背对着我,我是不是也要跟他离婚。小曼把这话重复了两遍,眼泪几乎要下来了。
母亲生气了,叫小曼丈夫开车把她送回自己娘家去。母亲这是这样,一不高兴了就要回娘家。母亲娘家还有一个弟弟,他们姐弟从小长大,一直亲得很,舅母又是一个好脾气,一直喊母亲叫三姐。到家不久,娘家人就来了电话,说她摔伤了。
等到中午下班回来,小曼打开门,发现屋子里没有母亲的影子了。她经常看电视的地方没有。她的卧室也没有,卫生间的门也是大敞着。
她忽然就惊慌起来。母亲真回家了。她立刻打电话给林聪,她说,你怎么把妈送回去了?林聪语气冷淡,说,她自己要回去。小曼很生气,说,她要回去,你就把她带回去啊。林聪不说话。小曼声音提高了八度,说,妈要是出了问题,你负责。她再要说话,发现,林聪已经挂了电话。
她看着手机,悻悻然,不知道要找谁发脾气。
母亲就这么回家去了。她看似轻松了,不用下班之后,就急着回家煮饭,也不用听母亲笃笃笃笃的拐杖捣在地板砖上的令人烦躁的声音。
小曼总是尽量克制自己这种不由自主涌到心上来的厌烦的情绪,但是,有时候,就实在控制不了了。
譬如,林聪好好的,一夜都不理她,用僵硬冰冷的脊背对着她,不管她怎么问,都不说什么原因。多少年,她真的已经彻底厌倦了林聪这种动不动就冷暴力的行为。可是,有什么办法。日子总是要过下去。
她还要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她站在中午阳光很好的客厅里,神情茫然。她皱着眉头想了一会,感觉心里很乱,很烦。客厅的茶几上,那个漂亮的玻璃花瓶是空的。以前花瓶里总是插着玫瑰或者百合,旁边一个圆肚子的金鱼缸也是空的。金鱼早就死了。她一直没有再去买几只金鱼在里面。她真的是一个有情趣的女人。可是,有情趣是需要时间和心情的。
她想不出什么办法与母亲和解。按照她的脾气,她是不会打电话给母亲的。她觉得很烦。阳光照在她疲倦的脸上,法令纹很深,使她看起来又衰老又没有生气。她翻了半天手机,终于还是觉得只有妹妹可以救她。
她把电话打了过去。妹妹很快就接了。小曼说,老妹,妈回家了。跟我吵架回家了。妹妹说,怎么回事啊?小曼就把早上饭桌上的事情跟妹妹说了。并且把林聪跟她冷战的事情也说了一遍。小曼说,老妹,我这日子真的没办法过,你说,我才到这个学校,是一个新人,压力这么大。家里又没有人帮我。开学之后,先是合唱团。每天晚上唱到八点多回家。这样折腾一个月之后,又是运动会,人家那些熟人,都呆在家里。不用这么烦的。自己在大太阳下做裁判,眼睛不眨,掐秒表,看发令枪。两天,脸也晒黑了,嘴上起了一个大的燎泡。那天淌了许多血。小曼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起来,几乎就要哭了。妹妹在电话里安慰她。说,大姐,没事,我马上就打电话给她,你放心好了,她聪明的,在家不会受罪。
挂了电话,小曼还是不放心。
她倚在床上,心里好受了一点。她知道,妹妹总是有办法的。母亲又喜欢她,她说话,母亲总是听的。
可是,她心里的某一点地方,还是堵得厉害。她这么辛苦,却没有一个人理解她。丈夫林聪一个电话也不打来,刚才接电话的时候,语气冷冰冰的。于是,她的世界也变得冷飕飕的,好像一个四处漏风的帐篷。
上班的时候,她跟同事讲了母亲跟她吵架的事情。她以为同事会说她不好,可是相反,同事说,现在的老人都是被惯的。他们说,你天天上班,一个人服侍她,这么辛苦,又是茶又是饭的,晚上还要洗澡之类。自己一步也走不了。现在的老人根本不理解做子女的苦处。人家什么事情还有姊妹轮换着,你却只有一个人。
她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好过了一些。她想象母亲一个人在老家那样简陋的瓦房里,到处都是那么的不堪,她生怕她又跌倒,又担心她上厕所怎么办。她的腿能蹲下来吗?母亲的腿里安放了一个一万块钱的钉子,也不准备拿出来了。夏天做手术,都做到重症病室里去了。差点要了她的老命。小曼把她的送老衣八件套都做好了。可是,她竟然熬了过来。她想起夏天那段时间,天天跑医院,简直不堪回首。
等全套的美容做结束,小曼才慢慢醒过来了。这一觉睡得太香甜了。
小女子说,你睡得好香啊。我都没敢打扰你。你实在真是太累了。小曼叹一口气,说,是啊,我做美容,从来没有睡着过。这一觉睡过好多了。小女子说,你再睡一会吧。我替你按摩一下。刚才我没敢按摩,怕惊动你。小曼说,好。
从美容院出来,小曼觉得好多了。好像一周的疲倦都随着刚才的美容释放掉了。天快晚了。黑沉沉的暮色在四围里侵袭过来,就像颜料在纸上,一点一点晕染一样。小曼无意中抬头,看到从小城的上空,居然突兀地升起了一轮圆圆的金黄的月亮,这月亮,在城市里,那么的不合时宜,那么的寂寞和孤独,它那圆盘里,仿佛一个巨大的空,这空,似乎找不到什么来填满它,小曼想,它跟自己内心里的某一种东西似乎有着巨大的契合,就像它们是知己一样。多少年来,小曼一直当母亲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可是,当有的时候,小曼一个人走在路上,看到那轮孤独的月亮,她就会感到内心的一个巨大的空洞被发掘了出来,它有着跟月亮相似的模样,她不能说清楚,它是什么,它是一个空,一个缺憾,一个无法名状的东西。她不知道拿什么填补这个虚空。但是看着月亮,小曼心里总会觉得好受一些。
小曼在路上慢慢骑着车,心里很茫然,丈夫林聪还没有回来。估计在路上开车。他一天一个电话也没有打。是的。二十多年的夫妻,他们之间可以说的话,几乎都没有了。除了谈谈儿子,或者家庭里的事情。他们的世界就是这样的熟悉,熟悉到令人厌倦。
她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也知道她。
她一点都不想回家。母亲还在乡下。孤零零的母亲,一个人现在在家里。可是,她不想打电话给母亲。她就是这么一个倔强的女人。这一点,跟母亲很像。
可是,她的心里又是愧疚的。她觉得自己对不起母亲。不管怎么说,母亲都已经八十三岁了。腿又是那个样子。她应当主动给母亲打一个电话。
还有母亲早就想去医院住院保养,因为没有人去护理。就一直拖着没有去。
母亲没有回到她家里,小曼就一直觉得很难过。她不知道生活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想起,很久以前读的郁达夫小说《迟桂花》里的一段话。“人生是动不得的,稍稍一动,就如滚石下山,立刻簇生出无数变化来。”
是的,这一年,自己工作调动,到了新的单位,一切都从头开始。多少年,一直是单位里的老资格,什么都是熟悉的。忽然变成一个新人,各种的不适应。然后,母亲的腿又骨折。
她的生活似乎彻底变了。
小曼这么一边骑车,一边胡思乱想。
小曼上楼到家的时候,发现屋子里还是黑的,丈夫林聪还没有回来。她开了灯,准备先做饭。
这个时候,小曼的电话响起来了。电话是妹妹打来的。妹妹的声音很脆,带着轻快的笑意,她说,大姐,今天我上午下午都给妈打电话了。她在家里很好。她在电话里笑呢。被我训了两顿。我说,大姐这么忙,每天把饭端到桌子边,你还要不自足。小曼想到自己今天一天崩溃压抑郁闷的心情。眼泪又要下来。她说,我一天都要崩溃了。她在家里倒快活。妹妹说,大姐,你放心好了。她在家好的。她又不傻。我过几天回去看看你们。小曼说,好。妹妹又在电话里说了一会。就挂了。
小曼站在客厅里,客厅的灯刚刚开的,还不怎么亮。她这个时候算是放心了一点。但是,她还是不想打电话给母亲。虽然她知道,她应该打。
她准备煮饭。
小曼的生活变得似乎轻松起来。她每天不用操心回来煮饭的事情。还有不需要面对母亲。
她早上吃了早饭,跟丈夫林聪分头去上班。
中午丈夫林聪也不回来吃饭。她自己懒得煮,就在小饭店吃一碗猪肉白菜的水饺,或者点一碗兰州拉面,或者吃一碗老鸡面疙瘩。晚上的时候,她会烧一锅白米粥,买一笼包子,烧一个菜,跟丈夫一起吃。
林聪还是那个样子,不咸不淡的。
过了几天,小曼打电话给妹妹说,准备带母亲去医院保养。叫妹妹跟母亲说一声。妹妹现在成了她和母亲之间的传声筒。
妹妹很快打电话来说,已经跟母亲说了,她同意了。小曼心里的一块石头似乎又往下落了一点。
她还是没有打电话给母亲。她知道,她心里有个地方,跟母亲是隔膜的。但是她不能说出来。
她一直假装跟母亲很好。母亲也是。在村子上,母亲从来没有说过她不好。一直说,她很孝顺。小曼也认为自己是孝顺的。可是,她心里有一个地方,是的,有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她的确很嫌弃母亲。自从父亲去世之后,这种感觉似乎更加凸显了。其实,母亲已经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她应该善待她,对她处处好。可是,每当她看着母亲拄着拐杖在屋子里走,拐杖戳在地板上发出令人令人无法控制的厌烦的笃笃的声音,她总是无法忍受这样的声音。她会关上房门,让这种令人厌烦的声音变小,或者赶紧离开家,到学校里去。她不想与母亲呆在一个空间里。
那一阵搬家,她把自己出的第二本散文集放在茶几上,主要是书架上实在没有地方安插了。母亲每天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有一天,小曼发现母亲的手里居然拿着她的书在看,她心里一阵惊慌。那本书里写了她和母亲的关系。但是她不能从母亲手里夺下自己的书,她没有想到寂寞无聊的母亲竟然用她的书来打发时间,要是知道,她万万不会把书放在茶几上的。过了几天,她把书很自然地放到书架上了。即使那么挤,即使需要拿掉几本书来腾位置,她也把自己的书放到书架上了。
她想,母亲一定看完了她的书。果然那天吃饭,母亲很突兀地说了一句,母亲说,那些事情,你怎么都记得的?丈夫林聪笑了一下说,舅奶跟你谈文学呢。小曼很不自然,几乎有点愠怒地说,那个有什么好说的,赶紧吃饭,我要上班呢。小曼拒绝这样的对话。这让她感到非常的尴尬。
母亲不再往下说,小曼赶紧吃了碗里的饭,拿起桌子上的包,和电动车钥匙,匆匆往楼下走。她只想赶紧逃离母亲的场域。她不想与母亲谈这个话题。
的确,她在那本散文里,把自己的内心一层一层都剥了开来,一直到最黑暗的不愿示人的内部。
她对于母亲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是痛苦的。对于她们之间的感情是犹疑的,不信任的。她的那些黑暗,痛苦,挣扎,在书里似乎都提到过。
还有,她刚刚到这个家里来的时候,几乎都是祖母在带着她。而母亲都到田里去做事去了。她大约觉得母亲是逃避这样一种生硬的生活强加给她的母女关系。
而小曼自己一直是不知道的。
这一切不代表小曼在心里没有一点感觉。小曼是一个敏感的女子。这种敏感似乎就是天生的。或者说,这种领养的关系,不知觉间加深了这种敏感。
她对于母亲一直是疏离的。虽然这种在黑暗里一直掩埋的东西,小曼一直都用一种内在的视角看它,似乎它是不存在的。然而,它没有一刻离开小曼。
这种叙述要是母亲看到了。母亲会怎么想。小曼根本忽略母亲的想法,也拒绝这种交流。她不想承认,她与母亲之间隔着很深的鸿沟,而这个鸿沟的原因,就是因为,小曼不是她生的。
小曼从来不知道自己厌恶母亲。
直到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到小曼家来住。
小曼带母亲一起去澡堂里洗澡,面对赤裸干瘦的母亲身体,小曼立刻就起了无法控制的嫌恶。母亲似乎没有觉察小曼的情绪,她很自然地叫小曼给她擦背,小曼觉得特别的不愿意,特别尴尬,特别不愿意碰触她的身体。好像一碰触她的身体,自己的身上就会起一层鸡皮疙瘩。为什么呢。小曼深究自己的这种心理,只有一个原因,这个人,她不是自己的母亲。她的肉体给自己带来的感觉,只会让自己觉得尴尬。
可是,在自己小时候,为什么没有这种感觉呢。她细细回想小时候。有一次,她生气了,躲在被子里,母亲从外面进来,莫名其妙亲了自己一下。在那时候的乡下,这种行为的确太不正常了。小曼觉得有点害羞,还有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无法描述,似乎就是厌恶,嫌恶,但是嫌恶的根源是什么,自己并不知道。她记得自己等母亲走之后,用手把脸上母亲亲过的地方揩了又揩,好像是那个地方被污染了,变得不洁了。
母亲在家里过了一周,小曼就和林聪把她带到县里的中医院里住下来保养了。
母亲有脑梗,还有心脏也不好。小曼跑上跑下给母亲办入院手续,等一切办好。母亲在病床上安顿下来。小曼又到护士站,询问护士,给母亲找了一个一百二十块钱一天的护工。母亲在病房里大声反对小曼这样做。她认为浪费钱,自己一个人在医院就很好。小曼也不理她,自顾跟那个又高又壮的五十多岁女护工谈价钱,谈护理的各种事宜。
母亲一个人在医院,腿又不好,她怎么能放心。她工作忙,不可能一天二十小时都在这里陪护,这根本不现实。
小曼觉得,对于责任这一块,她可以做到非常非常好。但是,其他的,她觉得她无能无力。
小曼每天上午下班之后,就去医院看一下母亲。有时候,母亲在床上坐着,刚刚吃过。有时候,还在挂水,快要挂结束了。第一天,小曼去的时候,母亲也不笑。冷着一个脸。小曼知道,母亲还在为护工的事情生气。她一方面怕小曼花钱,一方面觉得小曼找了护工就把她抛弃了。小曼问,妈,你想吃什么?母亲说,随便。小曼说,我给你点个饺子吧。母亲说,好。小曼就把床头上的一张名片拿过来,打个电话过去,订了一份猪肉白菜的饺子。等到十一点半就会送到楼上。
小曼点过饭,就走了。
下午下班,又过来看一次。这次,母亲说,晚上就吃米粥。让人家护工打。小曼站在那里看了一会。护工挺好的。其实,也真没有什么事情给她做。一天一百二真的是太赚了。可是,小曼却觉得自己轻松了好多。自己不在的时候,有人时刻照应老妈,心里就放心多了。
到第二天,妹妹在网上给母亲点了许多水果,午饭点了米线,还买了一碗菜。小曼下班到病房的时候,看母亲已经吃过了。坐在椅子上。小曼进来,她就把妹妹买的水果指给小曼看,叫小曼吃。小曼当然不吃。米线还剩下来许多,菜也剩下来许多。小曼看她吃过了,就说,自己也去吃饭了。
等到第三天,小曼再去。母亲脸上有了笑意。小曼问她吃什么,她坐在床上,很快活地说,就吃干饭。让护工过一会去打。小曼看她不再生气,也不再故意跟小曼对着干,好像小曼抛弃了她一样。心里也舒服了一点。就说,你想吃什么,就跟我说,我去点就是了。母亲说,我吃多少呢。随便吃点就行了。小曼说,当然要吃饱。又不是吃不起。小曼说完,就说,自己下午还有课,就走了。
母亲住了八天医院,出院那天,小曼和丈夫林聪开车去接她出院。都是中午十一点半了。她还坚持回自己的家。过了几天,母亲被小曼的舅舅接到他家去了。每次母亲生了气,总会去舅舅在住几天,回来,心里似乎变得开心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小曼前一天跟妹妹说了这件事。妹妹说,那你随她。小曼心里想,随她,要是出了问题,还不是我的。可是又不能说出来。妹妹对她这么好,她不想把妹妹恼掉。
母亲回娘家去了。小曼的心也还总是悬着的。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样的事情。她不会对母亲说软和的话,她说不出来。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喜欢打麻将,每次父亲在村子上没有回来,母亲一个人在家做家务,着急了,就把小曼骂一个狗血淋头。小曼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好像母亲骂她就是应该的。小曼想,这是不是就是自己总是对母亲温柔不起来的原因呢。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一次,小曼对母亲的态度不怎么好,母亲就说小曼,怎么那样对她。小曼竟然脱口而出,说,你忘了你以前是怎么对我的。母亲立刻变色说,原来你在报仇呢。你一直记得以前的事情呢。其实,小曼从来不把这样的事情放在心上。可是,似乎过去的事情,总是不知觉地会投射到现在的生活里来。当小曼对母亲态度不好的时候,她竟然会有一种恶意的报复的快感。这一点,小曼从来都不愿意承认。但,它也许确实存在。
小曼每天过着流浪狗一样的生活。丈夫林聪一出去就是一天。他们的关系似乎慢慢缓和了。但是,好像还是那个样子。小曼不想去深究,她也一直没能知道,林聪那天晚上为什么好好的就要跟自己冷战。一夜用脊背对着自己,也不说话,后来也坚决拒绝解释。当然,小曼也懒得问。
小曼骑着车子,天快晚了,一抬头,森森的树木上空,一轮巨大的月亮,就那样孤零零地挂在天上,就像一个巨大的孤独挂着天上。它离人间这么遥远,它那样金黄的巨大的,美好的,却又像一个空洞的茫然的眼神,俯视人间,它与小曼内心里的一个东西是吻合的相像的。小曼看着它,眼泪慢慢流下来。是的,母亲生气了,可以回到自己的娘家去,而自己呢,能去哪里。
她就这样,迎着这个巨大的月亮,一边骑,一边流泪。好像月亮是她的知己似的。
2019 10 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