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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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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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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

归去来(散文)

郭苏华

母亲到我家来,和塑料袋里的衣物,一起带来的,还有一本紫红封面的赞美诗,一帧灰色封面的圣经,一只妹妹早就淘汰下来的笔记本。一款黑色的式样老旧的老年机,一副在地摊上买来的边框金色的老花镜。

她每天坐在我家楼上外间的一个床上。她是来给我家煮饭的。

我们在乡下上班,儿子在县城读书。中午我们不能回家,所以很需要一个人煮饭。

母亲就这样在我家驻扎下来。

她每天的事情是煮午饭,余下的时间,就相当漫长。她主要看电视,电视看腻了,就读赞美诗,或者读一会圣经。

晚上,我们回来的时候,母亲会告诉我们,中午,我们那边靠西边的房间,阳光非常温暖,她就坐在椅子上晒太阳。一直晒到太阳走到玻璃那边去了。卧室里变得清凉起来。

她就出来做晚饭了。

我们回来的时候,她的晚饭早就煮好了。

吃过晚饭之后,她会捧着一本圣经,或者是赞美诗,然后指点着上面的一个字,问我或者老公,这个字怎么读。有时候,她会带着一支笔进来,让我们在不认识的字旁边注上一个简单的谐音的字。有时候,一个晚上,她要来好几次,我就会有点不耐烦。

眼睛也不看她指点的那个字,说,我也不认识。

她只好去问老公。

有时候,晚上回来,屋子里,漫进薄薄的暮霭,她一个人站在我们房间的窗子旁边,看着外面。外面是一大片空旷的田野,冬天的麦子,有点暗淡的绿色,一片小小的树林子,苍苍的灰色,偶尔有喜鹊在上面停息,一会又飞走了。

田野那边是一个公园,里面有一个标志性的灯塔,一泓荡漾的人工湖水,虹一样的曲桥,也有一个夏天长满了菱角的野湖水,里面,有野鸭悠然游动,或者在夏天的春天的晚上,从湖里突然飞起,一直飞过那条小路,飞到对面的响坎河里去了。

这些地方,我曾经带母亲走过,不过是在春天的晚上,湖水闪着暗淡的波光,有着温柔的质地,路边开满了春天的硕大的粉色花朵。那是春风沉醉的晚上。

这个时候,风在花朵和青草湖水上走过,就走到我们裸露的皮肤上来了。我们微微感叹起来。

不知道母亲站在窗口,站了多久,她每天有大量的无法挥霍的时间,她肯定恨不得这样的时间会缩水。

她有时候会说,又去哪里了,才回来。

她站在那里,大约站了很久,把时间似乎要站成化石了。

她望着外面的田野,灯塔。她都想到了什么。

这些,她都不会说,也许她什么都没有想。

周末的时候,她总是早早就打点了自己的衣物。一开始,总是说,菜要收回去了,要下霜了呢。好像不找个堂皇的理由,她就无法正当地回去。

一开始,我总是不高兴。说,家里还有什么,几间破房子。她就低着头了。她总说,回去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她就说,想那些邻居呢。要到咏梅家去做祷告呢。或者说,玉梅想送馒头给她呢。

我只好说,你去吧。

她就像被关了很久的小鸟,有被释放的自由。

她回去,常不带衣服,却总带着一本圣经或者赞美诗。她来去都带着它们。

晚上的时候,我坐在卧室里,就会听见她在外面的床上,小声地祷告起来,我的心里忽然就像有一根小小的刺,而这个刺,就是母亲小小祷告的声音。我真的不太喜欢这样的声音。

但是,母亲没有像很多母亲那样,蛮横地拉我们也跟她一起信基督。

她是在父亲生病之后,带着父亲去教堂的。从头到尾,倔强的父亲都不开口念一句圣经,或者唱一句赞美诗。母亲非常的恼怒。回来跟我讲到父亲的冥顽,依旧愤愤。我说,他不肯,就算了,不要勉强他。父亲一直用沉默,表明他的立场,直到他去世。

那些跪在他的变轻了的身体旁边举着白色小旗子祷告的人们,也是父亲反对的吧。

可是,既然已经去过了,并且在母亲的胁迫下,也受了洗。我们只能按世俗的一切办事。

我总觉得有点对不住父亲。

我们用一句为你好,绑架了父亲的意志。

而母亲似乎是皈依了。

但是,她跟那些不识字的邻居,被称为兄弟姊妹的,却仍旧有不同。

她似乎只是为了阅读,或者为了灵魂里的一种皈依。在黑暗的夜里,在没有了父亲的乡下小屋里,要是连一本圣经或者赞美诗也没有,母亲该如何度过漫漫的长夜。

我们的世界何其辽阔,那不是一个乡下老奶奶的思维能够丈量的广度。

她的世界,就在十楼的一个方寸里。最多,走到窗前,让并不宽阔的阳光吝啬地在单位时间里,漫过她生命的堤岸,而这阳光,也不过只湿了她生活的一只鞋子。

她需要不断地回去。

在那简陋的小屋里,似乎也有她的皈依。

城里的我们的房子,并不能安妥她的一直小兽一样活泼在乡下的无羁的灵魂。

她在她的破旧的小屋里,才能把自己完全地整个地安顿下去。

她在那里的睡眠里,有月亮清凉的步子,有树木飒飒的如雨的声音,一只鸡蹒跚慵懒地走过门前,并停下来,一点也不觉得害臊地撅起屁股,拉了一泡鸡屎。然后,忽然扇起翅膀,使劲扑了几下,扇起了一大片尘土。

母亲站在门前,她的腰全佝偻了。全白了的头发,好像冬天的雪都下在了她的头上,她的脸上皱纹很深,脸皱缩起来,就像一朵菊花,一朵干枯的菊花,或者一枚核桃。

她看见这只可恶的鸡,走过门前的空地,竟然不干好事,就大声呵斥起来,并且把手里的拐杖举了起来。嘴里发出唔喜唔喜的声音,这是驱赶鸡的特有的声音,然后,看鸡还慢吞吞的,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慢条斯理地在那里踱步,就大声骂起来,倒头鸡,非要拉泡屎才走,一点不干家。就像鸡是个人似的。

母亲说完,看鸡也不理她,就走过去,用铁锨把鸡屎铲去了。

晚上的时候,母亲会去咏梅家里做祷告。咏梅住在后面新农村的楼房里。

她的二儿子原来是个小偷,带过一个女子到家里来,生了一个小女孩,女子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小女孩是一个痴呆儿。就留给了咏梅。

一直也没有上学,因为不能读书。可是,她却非常机灵,在村子上,什么人都认识,离多远就要打招呼。人们喊她小贝贝。背后喊她小海荣家的小痴子。

小贝贝八岁的时候,她爸爸在一个工地做工,被搅拌机搅拌了。赔了八十万。

小贝贝的奶奶和爹爹就用这八十万,在后面开发的新农村,买了一栋二十多万的房子。

不久,小贝贝的爹爹也死了,这房子里,只剩下小贝贝奶孙俩。

小贝贝每天早上骑一个带斗的三轮车,在村子上转来转去。

有人喊她做事,她有时候去,有时候不去。

她喜欢给我母亲做事。她喊母亲老太。

她说,老太,我三轮车借给你拖棒头。母亲的五分地玉米堆在地里,一直没有办法运回来。

母亲说,好,小贝贝。小贝贝说,老太,我能拖。你在后面推一把。我有劲。母亲说,好。

空荡荡的村子土路上,一辆三轮车歪歪斜斜的,小贝贝在前面腰弓成一张弹弓,又像被十级台风吹弯了的树。另一张弓的母亲,在后面推。三轮车就像醉酒一样,摇摇晃晃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歪歪扭扭地往前走。

母亲到玉梅家的时候,先来的几个妇女已经跪在玉梅家的地板上,低着头,两只手心朝下撑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

站了一会,才听出她们流畅的祷告词。

万能的慈爱的天父,请你赐福给我们。小海被抓起来了,我希望天父保佑,让他看到自己的错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请求天父宽恕他的罪过,能让他回到我们中间。我家的小兰这周就要考试了,天父啊,我的心非常焦急,我想得到你的帮助,我希望天父保佑小兰考出一个好成绩、、、、、、

那些话,就像潺潺的山间的溪水,不断地流出来,有着明亮温暖的质地,无疑,它们对于她们有着巨大的无可替代的力量。

她们将在这语言的暖流里,获得生存的力量与勇气。

我想起父亲刚刚去世的那些个黑暗的夜晚。母亲执意一个人呆在她的简陋的与父亲度过四十多年的小屋里。

每到晚上,我总会打一个电话。要是电话不通,我就会焦虑万分。担心母亲一个人因为什么原因独自死在小屋里。种种的不祥都忐忑在我的心里。

直到有一天,我回到老家,我在外面裸露着木质纹路的桌子上,看到了那本母亲的弟弟----我的舅舅送给母亲的圣经。

我忽然就释然了。我知道母亲如何一个人度过没有父亲的漫漫长夜了。

但同时,一种隐隐的不能言说的疼痛,从我的心里滚过。

但是,我不能把它说出来。

一度,我以为父亲的墓碑就在不远处。母亲也许会有一种安慰,但是,母亲一次也没有单独去过。

但是,她常常对我说,自己又梦见了父亲。

四十年夫妻。

他们是我见过的老式夫妻里,最好的夫妻。

母亲不能生育,祖母曾有过让父亲离婚的念头。但是,父亲却非常决绝,他说,她走,我也走。

那样一个夜晚,祖母只好给父亲跪下了,求他不要走。她不再赶母亲走了。

这样的故事,母亲讲了很多次。

长大后,我看过无数周围夫妻的吵架,而父亲和母亲,从来没有。

母亲在老家过两天,把被子在外面的晾衣绳上晒一晒,然后,请人抱回去。

到周围的邻居家走一遭,她常惦念的玉梅,她一直认为是她的干女儿。一只被柴呱呱啄瞎了的眼,白色的眼白,恐怖的翻着,那一只充满了温暖的善良的光泽,这样的眼睛,你只有在乡下才能看到。

那样的目光里,全是朴素的生活暖意,虽然它只有一只。前两年,时兴银镯子的时候,母亲把我送给她的非常漂亮的银镯子毫不犹豫地送给了玉梅。

我听说后,呆了一会。母亲好像没有注意我的神情,说,玉梅对我真好,今年兴妈妈送镯子给闺女。我就送给她了。我说,好,只要你想送,就送了吧。

听说母亲回来,玉梅送了自己做的馒头,或者饼。母亲出去了,她就从窗户送进来。放在靠近窗子的桌子上。母亲回来一看,就说,又是玉梅送的。

有时候,玉梅把排骨在锅里烀烂了,端过来。母亲说,太多了,吃不完。玉梅就说,大婶,你慢慢吃。下次回来我再烀。母亲说,不要了,吃够了。玉梅说,那买别的。母亲说,不要了。

过些天,母亲又回来,桌子上又多出一些食物。韭菜馒头,或者卷子,或者排骨。

母亲一周一次回家,已经成了习惯。

在这不断的回去和归来中间,一直带着她的那本圣经。

也从老家带来更多的死亡的消息,村子上,像她这样的老辈,只有两个了。

开朗的母亲,有一天忽然变得悲伤了起来。

在父亲的墓碑上,有一块凿好了的空白,那,是留给母亲的。

村子慢慢地空旷起来。

那些熟悉的面孔,过去缓慢的日子,不断升到晴空里的炊烟,似乎一直在飘荡着。实际上,村子上,高楼林立,久不回去,走在村子上,好像走错了地方一样,有隔世之感。

而那些房子,形式模仿江南,高大巍峨,里面没有住一个人。它们的主人把它们留在这里,替自己在故乡扎下一万年的祖上的根,让他们在异乡的天空,有一份时刻可以回归的期待和皈依。

它们一年到头,没有内容地空着。

母亲,还会站在下午的窗下,她似乎也变成了那些打工的人们。不断从城里回来,然后又归去。

在文明与现代之间辗转,塑料袋里,装着她一个人的圣经,来来回回。

2017 12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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