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村庄
这是苏北一个普通的村庄,就像田野里的植物一样,充满了原始野性随意的原生态。黑色茅草苫顶,黄色泥巴垒砌的土房子。这里一家,那里一家,没有什么一定的规划。在哪里盖房子,完全是凭借自己的喜欢。村子旁,一条绿色飘摇的带子一样的河水直直地流向远方。人们不知道它是流到哪条大河或者大海里。它是一条带有浓重时代色彩的人工河,名字叫大寨河。人们一年四季都到大寨河里来担水,洗衣服,洗澡,淘米,捞菱角,钓鱼。四季里,大寨河总是不寂寞。春天,河水涨起来,满满的,漫到堤岸上,倒映着头顶蓝得要滴水的高远天空,游走四方的像棉花一样洁白的云朵,河岸边青青的小草,开白色、黄色、紫色的小花被清澈柔软的水淹没了,在水下更加的招摇,美好。河水流过那些水下的小草小花,它们被水势带着,飘摇起来,就像在轻轻地招手了。河岸上的土一粒一粒的,很松软,走上去,脚下软绵绵的,一不注意,脚里就会跑进一些沙土。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吹过来,带着潮湿的微腥的气息,新鲜而美好,一些植物的气息也氤氲在空气里,这时,太阳在头顶高高地照着,水边提着篮子的女孩子,眼眸清澈湛蓝,纯净,就像头顶的一尘不染的天空。
大寨河的对面是一个高高的河堆,那是挑河的时候,河里挖上来的土堆积成的。人们劳动的时候,可以在直起腰的时候,望一眼对面的村庄,眺望一下自家温暖的房子,看看自家的全貌,在心底会升起一种轻轻的依傍着家乡和田园的暖意。望望屋顶的炊烟有没有从烟囱里不绝如缕地升起来,那是被风吹得弯曲了的灰白色的气体。河堆的后面是一大片广袤的田野,这是人们的衣食父母。一年四季,人们在田野里劳作,收获,耕种,田野里洒满了人们苦涩的汗水,清脆的银铃一样的笑声。他们在劳动的间隙,会抬头望着天空,或者翘望自己脚步达不到的远方,心里被遐想充满。那里有他们渴望又不可及的盼望。
这个苏北温暖而安静,寂寞而躁动的村庄,住了许多陆姓的人家。所以,人们就很讨巧地叫它陆村。陆村上也有几户杂姓的人家,从邻村搬来。他们在这个村子,就有点另类,受到陆姓的排挤。村子里长了许多的树木,在家前屋后。这个苏北的小村靠近黄海。每年夏天,都有台风袭来,有了树木,就可以防风。人们下意识地就对树木情有独钟。人们栽的树也带有苏北平原的特色,楝树,洋槐树,白杨树。春天的时候,白杨树率先开出简直不能算是花朵的花来,像毛毛虫一样又像洋辣子一样的花,鹅黄色,一条一条,挂满了一树。然后,嫩嫩的绛红色的小叶子就放出来了。那么新鲜,就像新茶一样,清新,美好,柔柔地挂了一树。然后上场的是楝树,楝树树身很黑,粗糙,开裂,它的花很小,很细碎,花粉红色,小小的喇叭一样,拥挤而热闹,挨挨挤挤地开了满树,杂在绿色的繁密的小叶子中间,温暖而美好。
陆村不大。是大村子中的小村子。陆村的南头有陈村,北头有刘村,而陆村其实是十二个小组组成的一个大村。只不过,陆村上的陆姓集中在村子的中间。也很难说,陆村的版图是什么一个形状,也没有人把它画下来,看一下。陆影的家就在陆村中间的西头第一家。陆影的家是五间草房子。九十年代的乡下,盖瓦房的人家还寥若晨星,瓦房是多么稀罕的东西。陆影家三间草房,门是朝南的,朝南的房子太阳可以直射,冬天的时候不冷。草房子冬暖夏凉,黑色的厚厚的茅草,都是请了人工苫盖的。村子上的人都是请工,不要工钱。只在主人家吃饭。那样的人情味就浓得像早上的雾一样化不开。陆影的父亲陆天明不止一次赞美自家的房子结实,坚固,上面的茅草多么的好。陆影听得出,父亲是多么的骄傲。他也以为这样的骄傲可以维持一辈子,一辈子住这样的草房子,一辈子的骄傲。骄傲自己盖的房子上的茅草多么好。草房子上的窗户很小,其实,那简直不能算是窗户,是一个在泥墙上开出来的正方形的窟窿,上面是母亲沈素珍用芦苇编的窗框,用泥巴糊在上面。冬天的时候,就在上面蒙一层白色的塑料薄膜。冬天,强劲的冷风一丝丝从墙缝里挤进屋子,坐在床上,你可以感觉到透骨的寒冷。这三间草房算是正屋,旁边门朝西是两间厨房,也是草房子。门前一大块空地,空地的边缘长着四棵楝树,厨房的旁边一棵,不很高,树下是一个鸡圈,用芦苇围起来,上面罩着暗绿色的尼龙网。春天,没事的时候,父亲陆天明就会在门上挂一个钩,织很长很长的尼龙网,用来围篱笆,罩鸡圈,各种的用途。陆影有时候也会走过去织几针。一棵树很粗,树身黑褐色,开着裂,矮矮壮壮的。陆影一把都抱不过来。陆影没事的时候,会去搂一下,看看它有多粗。陆天明在五十岁的时候,曾经爬上过这棵树,陆影和小伙伴站在树下,又担心又兴奋地看着树上的父亲。直到看他平安地站在树下,她的一颗心才放下来。还有一个小树,笔直的树干,就像一个年轻的意气风发的小伙子,玉树临风地站在春天里。陆影欺负它小,常爬到上面去,两只手扶着两边的树干,使劲地摇晃。冬天的时候,陆影会蹲在树下,提一个小篮子,拾地上风吹落下来的黄色楝树枣。陆影拾了一蛇皮袋的时候,就请父亲陆天明用自行车拖到豫顺街去卖,结果只卖了几毛钱。陆影心里很失望,就像《多收了三五斗》里的那些戴毡帽的朋友一样的心情。陆影想,要是知道只卖这一点钱,不拾也罢了。那么多天的受冷挨累,换来的却是这么一丁点的钱。还有一棵树长在篱笆旁边,篱笆里面原来有一棵泡桐的,不知怎么死掉了,就被刨了。
陆影一家是陆村普通的一户人家,据村子上说古的一个大爷说,他们这里的人都是从苏州阊门那里被赶到这里来的。这里原是一片汪洋,后来,海水退了,就有人在这里住下来。陆村原来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户人家,只是这几年,房子才渐渐密集起来。人口才多起来。讲古的大爷是个木匠,他给村子上很多人家打家具,他给自己的门头就刻了一个名字,叫汾阳荣华。陆影想,汾阳当是他们的祖籍,可是,也没有多少人在意这个祖籍。难道还想迁到祖籍去么,那是不可能的。这里曾是黄河改道的地方,废黄河就在他们的附近。人们想到浩浩荡荡的黄河曾从这里经过,心里会有许多飞扬的思想。人生是阔大的,沧海桑田说的就是这个。
陆天明家四口人,祖母,陆天明夫妇,女儿陆影。祖母叫陆叶氏,新中国的时候,有一个文明的名字叫陆叶彩。陆影在祖母的身份证上看到的。祖母在嫁到陆家的时候,曾经走过一户人家,生了个女儿,死了,男人被偷东西的贼杀了,祖母说,那叫上笆。陆影不明白上笆是怎么回事,大概是许多人去偷东西的意思。陆影的想象里上笆就是很多人爬到屋子上去。陆影想不出那是一个怎么混乱的时代。祖母嫁到陆家,祖父是个嗜赌如命的人,一夜之间就把家里的地输光了。父亲陆天明刚三岁,孤儿寡母的日子就难过了。兵荒马乱的,祖母被村子上的一个常备队头子占有了。后来,大陆解放,常备队头子准备逃往台湾,在上船的一刹那,被共产党捉住,杀了头,祖母又变得无依无靠,她带着儿子陆天明流浪到了上海。在繁华的大上海,祖母一个旧式的乡下女子,既不识字,又是小脚,走不了路,能做什么呢。儿子陆天明开始养活自己和他的母亲。他和那些流浪的孩子一起出去给人推黄包车的码头,遇到好心的,会给一点钱,自己劈木材卖。有时候,他们也去长江里洗澡,把小褂和裤头脱在大桥上,有一回,风吹跑了陆天明的裤头,他只好把小褂系在腰上回去。
后来,他们流浪到了福建,陆天明在那里做了开山工人。这时生活的磨砺使他成熟和长大了。他真的可以养活母亲,也置办了一些生活用品。他有手表,戒指,他学会了赌钱。他胆子大,晚上能一个人翻几座山去看电影,山上的乱石间都放着死人棺材。
再后来,陆天明娶了媳妇沈素珍。沈素珍是个壮硕的乡下女子。皮肤有点黑,眼睛不大,性格看起来还算温和。沈素珍是家里的老三,嫁过来之后,正赶上村子的小学缺教师,她好歹念过几天书,就参加了小教短训班,那时,她的户口也给换成了城里的户口,一个小本子放在口袋里。他们只上了几十天的课,就上班了。沈素珍在学校里教了一年的课,忽然有政策,把他们要赶回家了。说是下放了。到底为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她看教师也没有什么油水,就回家了。有一些人还赖在那里,没有钱也不回家。那些赖在那里的人,后来就转正了,变成的国家正式人员。而沈素珍,每想起这些,就要后悔。
陆天明那时候还在福建做工人。沈素珍就跟了车去探亲。沈素珍从盐城跟车到南通,到上海,到厦门到福建。她想起,在上海下了船,看四面八方到处跑着的人,不知道他们是去哪里,一个乡下的女人到了这里,真是恍惚得很。但,她终究是找到了陆天明。在那里住了很多天,然后,祖母一封一封写信去催,说,要打仗了,担心打起仗来,火车不通了。担心落在外面危险。催陆天明回家。陆天明请了事假,那是一九五八的事情,他就再也没有回去。好天的时候,村子上的青年人请他讲他在外的经历的时候,他会眉飞色舞地说起外面的事情。还会说一两句福建话给大家听。晚上,他会把那个红彤彤的压在箱底的工作证拿出来给陆影看,他说,你看,这个钢印,多么漂亮。陆天明看起来对于从福建回来务农是不甘心的。他的命运从此便彻底改变了。
陆天明和沈素珍结婚十几年,恩爱有加,陆天明豪爽,大度,在村子上人缘好,很有号召力。而沈素珍贤淑,勤俭持家,是村子上不多的模范夫妻。可有一项,就是一直没有生下一个孩子。陆天明是在外面闯荡过的见过世面的人,家里多少有一点底子,那些从上海买来的真牛皮皮箱,苏州的手工刺绣被面,请朋友从蒙古带回来的纯羊毛毯,灯芯绒的衣裤,都是令没见过世面的贫穷的乡下人艳羡不已的物件。村子上的邻居包括亲戚都很关心他们的事情,他们都力劝他领养一个孩子。先是东坎大姑奶家来说话,说,他家的孙子长得周正,连车子上下来的大干部都喜欢。沈素珍看着大姑奶领来的那个衣衫不整的低着眉的男孩子,没有表态。陆天明的重山姐姐也带来她的二女儿,想送给他家。沈素珍天天带着这个长得大眼睛饱满脸膛的小女孩子。过了一段时间,陆天明的姐姐觉得这么主动把孩子送给人家,人家也没说要或者不要,就来把孩子领回去了,希望他们自己去带,这样,也不给人家留下什么话把。可是,陆天明夫妇竟然没有去带。孩子来了一趟,就像走亲戚一样,又被带回去了。这下,他们不好把孩子再送来了。这个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沈素珍一次去她的二姐家,竟然在二姐的妯娌的撺掇下,把二姐最小的孩子领回来了。那小孩,才周岁,稀稀拉拉的一头小黄毛,瘦得就像一只养不活的小猫。头上戴着一顶沈素珍弟弟戴过,二姐家的上面四个孩子都戴过一遍的黑色尖顶帽子。小孩是个女孩子。小孩还不会说话,抱上自行车的时候,因为喜欢坐车,也不吱声,一直等车子骑上下很远,到了一座水泥桥上,她才想起回过头来看看拖她的人,周岁已经认人,一看,人不对了,眼泪立刻流下来,却也没有大声哭出来。沈素珍立刻温言安慰说,不要哭,马上就到了,给你买好东西吃。她果然也不哭,沈素珍想,她要是哭,就给送回去。她却像命里注定要去沈素珍家一样。两颗泪珠就那么晶莹地挂在脸上,也不落下去。却也不闹。到了街上,沈素珍给买了两块花糕。孩子新去家里,自然图个吉利,是高升的意思。小孩一手一块花糕,坐在车子上,就去了沈素珍家。
这个小孩就是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