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人
郭苏华
这是一个毛绒绒的初春的清晨,阳光从树的缝隙里,洒下一些跳跃的小鱼儿一样的光斑。空气潮湿,清新,篱笆上,木槿树还没有开花。
父亲已经起来了,他喜欢早上挑起那笨重的木桶,到河边去挑水。也许,他是喜欢第一缕阳光照在他身上的感觉,就像一双毛茸茸的手,粗糙地温暖地抚摸过他。
他的脚步很轻盈,即使木桶那么笨重,就像两个沉甸甸的铁锤,把他的肩膀都压塌下来。他努力直起身子,他的手都开裂了,冬天更厉害,春夏会好一点。他经常擦一种叫哈利油的东西,我们叫歪歪油。
父亲年轻时候,做过开山工人,他的手跟门前的褐色的楝树皮很相似,温暖,粗糙,适合挠痒。啊,我都二十多岁了,是个大姑娘,还叫他挠痒痒。母亲在旁边都看不过去。说,都这么大姑娘了。我也有点不好意思。可是,父亲的手在脊背上挠过,就像吃猪油泡饭一样,整个心都酥了的。所以我根本不顾母亲说的话。还是背朝父亲,等在那里,笑眯眯的,等父亲的手伸到我的背上。其时,我已经跟村子上一个男孩子恋爱。可是,这跟父亲完全是两码事情。
父亲从田间的小路上,挑着水走过来,已经磨光了的褐色扁担,在他肩上颤悠悠的,我总是担心,它会不会折了。
这一年,父亲五十岁了。我十五岁。十五的我,喜欢扎黑色蝴蝶结,或者把洗了的头发散开来,在村子上走来走去。我好像看到自己骄傲的青春,是什么样子的。
那一天下午,我们站在门前的空地上,不知道什么原因,父亲打算爬到门前最粗的一棵楝树上去。
我看着父亲,已经五十岁的父亲,他看起来好像没有那么老,可是,五十岁,真的是老了。
我有点担心地看着他。他脸上的皱纹很深,一道一道的,跟田里的沟壑有相似的地方。我想说,你还是不要爬了。可是,我没有说。因为,门前站了好几个邻居,他们都快活地看着父亲。在等待他的表演。
他抬头看了一会高高的茂密的树,从上往下地看。我家门前有五棵楝树,我经常爬到最细的那棵上去。那棵最年轻的树,在不高的地方就分叉了,我站在那个树杈上,看着下面。总觉得自己像一个君王。我一次一次爬到树上,哈,一个女孩子,经常爬到一棵树上呆着,却并没有人说。在乡下,没有人想起来说这种事情。
现在,父亲要爬上那棵最粗最高的楝树了。
他往手心吐了一口吐沫,然后,走到大树下,把手放在黑色的开了很大裂口的树上,试了一试。然后把手往高一点的树上伸去。一把抱住树干,身体匍匐在树上,双腿缩起来。他就像一只青蛙,又像一只敏捷的老当益壮的猴子,很快就爬到高高的树上去了。他没有在比较低的一个大树杈上停下来。
他爬到高处去了。我站在下面,一直望着父亲。
在树上的父亲,先是抬头望了望树杈上面的天空,然后低下头,有点得意地俯视着我们站在下面的人。一只小鸟在他旁边的树上叫唤着,他听到了。
他在树上呆了好长时间,他似乎特别享受那种在树上的感觉。其实我们没有一个人不想爬到高处去,在树上的感觉,一定比在地面上强。小鸟在树上总是快乐地唱歌。父亲也是会唱歌的。他在树上竟然唱起来了。
我们站在下面吓了一跳。我们担心他会摔下来。
邻村的一个人在树上摘楝树枣的时候,就摔了下来,就像一只鸟一样,张着像鸟一样翅膀,落到了地上。落到地上的,像鸟一样的那个男人,脖子断了,死了。
他不是鸟,鸟落到地上的时候,是不会摔断脖子的。
父亲在树上唱的是《小燕子》: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母亲从屋子里出来,张大嘴巴看着父亲,以为父亲神经有问题了。
她没敢说话。她一定也怕父亲摔下来。
父亲把一首歌唱完了。
站在下面的人都拍起手,说,父亲唱的很棒,但是最好还是下来,上面不安全。
父亲看了看下面,得意地笑了一声。他的声音那么响亮,一点都不像五十岁的乡下男人的声音。
五十岁的父亲一点都不邋遢。年轻的父亲,啊,你都不知道他多么英俊。要是我是跟父亲一样大的女人,我一定选择嫁给他。
父亲的笑声,把树上的鸟都惊飞了。
他说,我下去了啊。
父亲抱着树干,双脚就像壁虎一样紧紧扒住树干,然后,一哧溜,就从树上滑下来了。
我站在树下,看到许多的鸟的羽毛从树上,就像冬天的雪花一样,纷纷地落了下来……
2020 4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