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苏华
天色暗淡下来,云层灰暗,似乎越来越厚,堆积在低垂的天上。田野里,一个人都没有。小五糊里糊涂往前面走,脚步踉跄,刚才那一幕还在眼前晃动,就像大风把露天电影布吹得要皱起来似的,电影布上的人影也模糊起来:跟自己生活了十五年的男人竟然在外面生了一个儿子,而自己一直蒙在鼓里。这样狗血的剧情只应该在电视剧或者不熟悉的别人家上演。现在,自己是剧情的主角。她眼睛里一滴泪都没有。
小六,是朋友介绍的。家境不错,父母在银行上班。上面有一个姐姐,小六是家里的独子。
小五在朋友家国道边的二层小楼上,见到小六。小六个子不高,穿一套米色的西装,话不多,戴一副眼镜,看起来很沉稳。两个人站在朋友家楼上的露台上,远眺着冬日荒芜的田野,互相谈了谈自己的情况。
小五是乡镇上的一个中学老师,家也住在镇上。父亲是个教师,母亲是镇上的一个裁缝,日子也算殷实。两个人说到相识的人,居然也有几个。
过后,小六到小五的班上去找过她。两个人坐在小五的办公室里,小六给她讲近来跟朋友一起去双港看蝎子的养殖。小六说到蝎子的繁殖,说,母蝎子和公蝎子交配之后,就把母蝎子吃了。小五觉得很是新鲜。小六是想做生意,他在另一个镇上做教师,似乎也是不满足于那样无趣安定的生活的。
春节到来之前,小六和朋友提到礼品,到小五家里来,他们的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朋友跟小五郑重谈了一次。春节的时候,他们就举办了简单的婚礼。
小五穿着红色的新娘子的呢子与裙幅,站在穿藏青色西装的小六旁边。她偷偷地牵了一下小六的手,脸忽然就像红纸丢到了水里,洇红了一大片。小六的手指在她的手心里,轻轻扣了一下。她的脸似乎更红了。
那是一九九九年的事情。
结婚第一年的年底,小五生了一个女儿。小五躺在乡镇的产床上。小六一直站在她的旁边。给她揩额头上的汗珠。产房的空调坏了,屋子里特别冷。小五浑身都浸在汗水里。她一点力气没有了。小六看护士把一个血淋漓的婴儿从小五身下取出来。他的眼睛就像探照灯,在婴儿特殊的部位不屈不挠地寻觅。待他看清楚之后,他脸上的表情显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似乎想笑,却因为这个笑是勉强的,不是发自内心的,他脸上的肌肉就被扭曲了。所以,要是这个时候,你去仔细看小六的脸色,真是一种诡异的难以说清的表情。护士没有时间理他们。她们都跟着熬了一夜了。就等着去补觉了。她们没有人去看小六的脸色。小五躺在血水浸透的产床上,昏昏沉沉的,就像从一场巨大的战斗中结束一样。她一句话也不想说了。她只想睡。她只听到护士说,是一个千金,酒坛子。她就睡去了。她也没有看到小六的脸色。
护士休息去了。小六出去给父母打电话。小六打了电话,就站在走廊里。十二月的天气已经很冷了。昨天晚上,两个人出来的时候,天上还有一轮明月。现在,外面都是白色的缥缈的大雾,对面都看不见人了。寒气一阵一阵袭来,小六不由缩了缩肩膀。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他想抽一支烟。可是,摸了半天,他也没有在口袋找到一颗烟。
快到中午的时候,小六的母亲和父亲都来了。小六的母亲一进产房就问,肚子疼吗?小五醒了,肚子好像一只倒空了的口袋,感觉空荡荡的。她有气无力说,生了。小六母亲大惊小怪说,生了,怎么都生了。孩子呢。小五说,在小车上。小六母亲忙问,男的女的?小五说,女的。小六母亲忽然没有声音了。走过去,看了一眼孩子。就出去了。
小五被接到婆婆家里去了。小六在学校上班,很少回家。
小六的母亲每天煮饭给小五吃。
小五躺在床上,她的耳朵变得格外灵敏。月子里,不给看电视,不给出去,她就只剩下了耳朵。
早上,小鸟早早在窗外叫起来,九曲十八弯的调子,她想笑,一个笑刚要来到她的嘴边,笑又回去了。小六的母亲在外面说,电费这个月用了好多了。小五想,自己回来还没有一个月。
小五躺在床上,电视就像一个瞎子,摆在梳妆台的旁边。她能想象电视里热闹的画面,但是,她一次也没有把它打开过。他们说,月子里看电视,眼睛要瞎的。晚上,她躺在床上,很久也睡不着。小六只有到星期天的时候,才从学校回来。他走到床前,看一眼女儿,用手拧一下孩子的小脸,孩子哇一声哭出来。小五说,你干什么呀。
婆婆从小五住在家里,好像都没大笑过。公公一次没有来看过孩子。银行上班似乎总是很忙。小五在家住了一个月,就去上班了。女儿被留在家里。小五上班之后才知道,小六正忙着辞职。
中午坐在饭桌前,桌上一盘鸡蛋炒大蒜,一盘猪肉炖粉条,都是小五的手笔。小五从盘里搛一块鸡蛋,放在嘴里。然后,看着小六说,你要做生意啊?小六点头,说,是啊。家里填了一口,工资太低了。小五说,你想做什么呢。小六说,想开一个汽车修理厂。小五的嘴巴就停住了。说,你哪里来的钱?小六说,贷款啊。小五说,要是赔了呢。小六说,你不要乌鸦嘴好不好?小五就不说话了。
小六开了汽车修理厂之后,小五好像摇身一变,就成了阔太太。二零零三年,大家的工资不过五六百块钱,极少的人开始在县城买房。她的一件呢子大衣就是两千块。大家看小五穿一件鹅黄色的短打呢子大衣,在校园里,风摆杨柳地走,都羡慕得不行。
但是,很快不久,学校里就有好事的人传出小六跟厂里的一个女会计搅和在一起的事情。小五生了一个女孩,小六和他父母的意思,想要小六再生一个男孩子。大家大业的,小六又是一个独生子。小五坚决不生,那时候,计划生育还没有放开,小五是国家工作人员,违法计划生育,肯定要被开除的。
小五走在校园里,穿一件黑色的貂皮大衣,有贵夫人的气息。有人说,她刚刚打了胎,节育环在她身体里,就是一个异质的怪物,总是呆不下去。所以,她只好一次一次打胎。
小五又一次成为大家的焦点是在一个晚上。
那天,音乐老师李宇在音乐教师上高三的高考音乐课,小五不知怎么跑到音乐教室去了。小五突兀的出现,让大家都愣了一下。然后,她就开始目中无人地站在台上演讲。她的演讲激情澎湃,她脸色泛红,一直不停地说,但是,这些音乐学生都不知道她说了什么。然后,她就对他们说,我也是音乐老师,曾经的,我来给你们唱歌吧。她看了一眼坐在窗前的钢琴前的李宇,说,你来伴奏。
他们好像多少年就有默契一样。一个一张嘴,另一个的伴奏就跟上去了。对,就是跟。真正的音乐老师,都是会“跟”着歌者的。这样他们的合作就变得和谐而合拍了。
这个晚上,她唱了很久。学生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他们的心里都不由自主冒出一句话:这个女人疯了。他们的音乐老师李宇也疯了。
快到十点半的时候,学生早就该下课了。这是周末的晚上。本该早早就结束的。
学生有一个起头,然后,大家一个一个往外面走。小五停了下来。她的脸红红的,就像苹果一样。又像发高烧的病人。学生走光了。
李宇还坐在那里。小五一句话不说,从教室走掉了。
李宇坐在那里,呆呆的,直到手边的手机响起来。才知道,要回家了。
李宇曾经爱过小五。
李宇看到自己的手机上,有老婆小艾打来的十个未接电话。李宇回家,把这事告诉小艾。然后补充了一句,说,这小鬏是真出问题了。
第二天,小五晚上在音乐教室唱歌到半夜的事情,传遍了校园。校长也确定,小五疯了。
校长为此特意召开了一个会议。叫大家不要跟小五密切接触。
一个下午,小五站在学校的实验室楼上,又做了一个惊人的事情。她想从五楼上,跳下去。
学校再也不能让小五待下去了。她也知道,她要回家去了。
小五回家之后,每天都呆在床上。她的床头柜上堆满了各种治疗抑郁的药物。婆婆每天会把一日三餐端进来,给小五吃。小五有时候吃一点,有时候干脆就端着往卧室外面扔去。一边骂:我不要吃。我吃什么。死了算了。让你们一家好过。婆婆一言不发收拾起地上的汤饭和碗筷,慢慢离开。
小六常年都不回家。他在另一个小区有一套装修豪华的房子。他和手底下的一个会计生了一个儿子。
他的黑色锃亮的宝马车停在楼下。楼上常常传出他们三口快乐的笑声。
小五一天一天好起来。她站在窗前,呆呆看着楼下的树木,一天天绿起来。她的心也慢慢地有了一点绿意。女儿要到南京读书了。她准备到南京去陪读。
小六把小五调到一个乡下的偏僻小学里,给小五买了一辆红色马自达。在南京租了一套房子,小五到南京来带女儿读书。
晚上,女儿坐在书桌前做作业。小五从她面前轻手轻脚走过。女儿的眉眼跟小五特别相似。小五走过去,轻轻把一杯茶放在女儿的手边。女儿抬头看了她一眼,轻轻说,谢谢妈妈。
小五忽然捂住嘴,快速走到卧室里,她呜呜哭了起来。
小六除了每月按时把生活费打到她的卡上,基本上,在她的生活里消失了。
晚上,小五会一个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街上到处繁华而喧嚷。特别不缺乏亲密的依偎走过的情侣。这样的场景对于小五特别刺激。
有一个晚上,小五走在街上,下了一点小雨,小五也没有撑伞,雨丝一丝一丝落到小五的脸上,凉意渗透进皮肤,她的头发上也落满了晶莹的雨滴。这时,走过来一个穿黑色衣服的男子,走到她身边,把小五的肩膀,轻轻地一揽,小五不由自主地陷进黑衣男子的怀里。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的转弯处……
2021 12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