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苏华
小明站在病床前,看着躺在薄薄的淡蓝色条格被子里的梅子。梅子的身体在被子里,没有多少起伏,就像没有起伏的小山包。她太瘦了,衣服在她身上,就像挂在身上一样,风可以从里面自由穿梭。
小明温和地说,梅子,你觉得怎么样?梅子闭着眼睛,只有三十岁,她的脸上都有了法令纹。梅子没有说话,小明看她眼角一点一点渗出泪水,在眼角越聚越大,越聚越多,终于,眼角小小的窝承受不住泪水的蓄积,顺着脸颊慢慢的滚过鬓发,耳朵,有一小半落到了耳蜗里,还有一小半落到了枕头上。小明说,梅子,你不要这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梅子的泪水流得更快了,就像欢畅的小河一样。枕头很快就湿了一小块。小明坐在床边的一张小凳子上,眼泪也落在被单上,他握住梅子的一只手,说,没事的,梅子,一切都会好的。我会一直对你好。梅子不说话,摇了摇头。
昨天,主治医生特地过来,喊小明去他的办公室一趟。办公室白色的墙壁,桌子上几台电脑。主治医生在桌子后面坐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看小明进来,脸色变得亲切了一些。他对小明客气地说,坐。小明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主治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微微有点秃顶。眼睛很大,看起来,就像隔壁大叔一样,总是露出亲善的目光。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小明,他的手在桌子上交缠在一起。他说,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小明的心别地跳了一下,就像被锤子重重锤了一下似的。主治医生说,你的妻子从今之后,不能再生育了。这个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她只有三十岁。主治医生说完这句话,小明就像没有听明白一样。他呆呆地看着主治医生,他好像不明白他说了什么,这样的事情落到他头上,意味着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医生办公室的。
他一个人跑到医院的大楼那里站着,从那里,可以看到不远处浑浊的滔滔的灌河一直奔腾不息地流淌。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似乎得到了一些安慰。
他想到灌河边去坐一坐,好好把这件事想一想。他还没有想清楚这件事对于他,对于梅子,意味着什么。毕竟,他们都只有三十岁。
梅子是青海的女子,他们记得他们认识的时候,她只有十九岁,喜欢穿一件淡白色的碎花的裙子,清汤挂面的一头长发,穿一双白色的凉鞋。那时候,她在编织车间,编织车间比较辛苦,噪声污染也大。可是,她总是非常的淡然,站在机器前面,耳朵上总挂着一个紫红色的耳机。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们都学会了用这种方法来抵御机器噪声带给自己的干扰。小明第一次看见梅子站在机器前,那样云淡风轻的神情,好像她不是在一个嘈杂的车间里上这种枯燥的班,而是在大草原上,望着天上的白云,躺在草地上,大自然的音乐在耳边悠悠地响起。小明就很自然地走过去,几乎是喊着对梅子说,你挡多少台机器吗?梅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怎么?你也想来编织车间吗?这里很苦啊。小明说,是啊,我想来啊。这里工资高啊。梅子说,你是哪个车间的?可以啊。这里正缺人呢。小明说,好吧,我马上找车间主任,把我调过来。梅子跟他说话的时候,那个紫色的耳机一直在她的脸旁边晃啊晃的。小明就想把它摘下来,塞在自己耳朵上,看看究竟她究竟听的是什么音乐。可是,初次见面,小明不敢这么冒昧,他看了一眼,梅子的窄窄的脸,和尖尖的下巴。她的脸一直侧着,他没大看清楚,她长什么样。可是他感觉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子。
后来,他到了编织车间,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了。
他们结了婚,有了女儿。
梅子从医院回来之后,婆婆刘美每天都烧变着花样烧菜给她吃。小明在家陪了几天,也去了上海自己厂里上班。
早上,当窗外的楝树的枝叶间,麻雀清脆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梅子就醒了。她刚刚醒来,婆婆刘美就端着一碗排骨汤煮饼,或者老母鸡汤煮饼,走进了她的房间。梅子赶紧坐起来,满脸的歉意说,妈,你太辛苦了。我不需要再补了,身体好多了。已经能下床走路做事了。刘美的脸立刻就变得严肃起来,说,梅子,你还小,你懂什么,越是这样的小月子,越是会落下病根。你听话,好好养,也不要着急。刘美说着,就把手里那个蓝花的大碗递到梅子的手里。把筷子塞在她另一只手里。梅子赶紧接了。说,谢谢妈。
梅子的脸色一天一天红润丰满起来。可是,她一个人的时候,躺在床上,不由就会落下眼泪。
这次意外的宫外孕,她的子宫被切除了。从此之后,作为女人。她变得残缺了。她本来一心想给小明再生一个儿子。小明只有兄弟一个,已经几代是单传了。难道到他这里,就断了吗?自从二胎放开之后,她的同学朋友邻居,都生了二胎,基本上满足了家里父母关于生一个男孩子的愿望。虽然,在大城市里,人们并不在意到底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但是,在乡下,要是生了两个都是男孩子,或者一个男孩一个是女孩子,倒也是罢了。要是两个都是女孩子,嘴上说,女儿是小棉袄,贴心哪。但是,心里的不甘与遗憾,也只有自己知道。只是不便于说出来罢了。
单位里,凡是第一胎是女孩子的,只要条件允许,即使条件不允许,也大部分都要生二胎。也不管二胎是男孩还是女孩,总是生了之后,就不留下没试一试的遗憾了。两个女儿,总比一个女儿强。人们心里到底得到一些安慰。
一般第一胎是男孩的。要是条件不允许,譬如物质条件不太行,或者没有老人帮着带小孩。也就不想再生了。要是第一个是女孩子,似乎不生的人家,就没有。除非是生不出来。现在,跟以前的确不一样,以前人们说笑话,五十五还能生拔地虎。现在,过了四十,想生二胎,几乎就很困难了。人们分析,是因为现在环境污染严重,或者吃的食品跟以前不一样的缘故。
梅子跟小明的第一胎是个女孩子。他们家就小明一个儿子。婆婆刘美说实话,对她真的很好。公公是个沉默寡言的乡下男人,除了做事,几乎不怎么说话。他们生下女儿莹莹之后,月子里,婆婆刘美服侍得真是无微不至。梅子是腊月坐的月子,每天洗尿布,煮饭,婆婆刘美的脸颊上,都冻出两个黑色的疙瘩来。梅子心里很是不忍。想,自己以后,一定对婆婆好一点。
莹莹一直放在乡下上学,都五年级了。莹莹跟婆婆很亲,成绩也好。梅子在上海一个服装厂里上班,对于婆婆带莹莹,一直很放心。
可是,不久前,她忽然肚子疼,查出宫外孕。本来,宫外孕虽然比较危险,但是只要发现及时,也没有什么。可是,谁想到,她是个特例,竟然被切除了子宫。
那几天,在医院里,她一直在哭。她不知道哭什么,哭自己的命运吗?在偏远的青海,那个贫穷的边地。她家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她才要出来打工。遇到小明,她的生活真的是充满了阳光与希望的。
她以为她的人生从此之后,就是无限的温暖与坦途了。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当然,婆婆对她依旧非常好。
她吃完鸡汤,自己下了床,把碗送到厨房里去。十月的阳光那么温煦,照着她和小明用汗水盖起来的六间上下的楼房上,那白色的瓷砖,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可是,这个时候,这样温暖美好的场景,让她的眼泪在一瞬间,蓄满了眼眶。
门前的楝树在风里飒飒作响,就像奏着一首无字的歌。一只麻雀在树上跳来跳去,非常的欢悦。它似乎在呼唤另一个同伴,又像在享受这无限美好的金秋的时光。
这个时候,她忽然听到自己的手机在床上响起来了。是多么美好的一首曲子。《漂洋过海来看你》。
她赶紧小步跑进了卧室。
小明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他说,他已经在村子的路口了。想叫梅子去接一下,他带的东西太多了,公路离家里还有一段路。梅子不知道小明这个时候为什么会回来,才走了没几天嘛,自己在家里,也是好好的。晚上的时候,他们会视频。现在的通讯那么方便,真的是天涯咫尺的。
梅子从屋子里拖出电动车。婆婆刘美看见她要骑车,赶紧过来,说,你去接小明吧。你不要去了。我来吧。梅子说,妈,没事。我能去。小明打电话叫我去的呢。刘美说,真是的,他叫你去,你就去啊。你身子还没完全好,这才几天。车子给我去。刘美说着,就从梅子的手里夺过电动车,麻利地跨上去,就走了。
梅子站在门前,看婆婆刘美骑车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人家的屋子前面。她仰头望着门前的楝树,秋天的楝树,有些叶子已经变了颜色,原来深墨色的树叶,已经变成了老壮的深褐色。一阵风吹过来,一丝丝的凉意就沁进了裸露着的胳膊上。梅子想,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一年就过去了,什么时候,自己可以上班呢。小明回来是干什么的呢。她不太清楚。小明回来之前,也没有跟自己说一声。这一点也不符合他平时做事的风格。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隐瞒着对方的。小夫妻之间,总是也单纯,热烈,坦白得多。不像活过了一大把年纪,把自己越活越隐晦,越活越让对方看不清楚。少年夫妻就像透明的清澈的溪水,一眼就看到底了。而中年夫妻更像毛玻璃,越看越模糊。索性也不去了解毛玻璃后面究竟隐藏了一些什么东西。梅子知道,小明打电话给自己,十有八九是有话要给自己讲的。但是,能有什么话呢。自己真的猜不出来。
这个时候,刘美带着小明骑着电动车,一眨眼就到了门前。小明的手里提了两个大包,鼓鼓囊囊的。就像要把超市都搬回家似的。梅子迎过去,接过他左手里的一个包,笑着说,买了什么啊,这么多。好像发财了似的。小明下了车,脸色似乎有点难看。但是,看到梅子立刻就笑了起来。说,梅子,脸色好看多了嘛。梅子说,是啊,妈每天都煮好吃的,端到我的床上来呢。小明脸上的颜色又变了一下,似乎一闪即逝。可是,梅子捕捉到了,那是什么呢。好像有什么刻意掩饰着什么。刘美低着头,把车子拖到屋子里,一句话也没有说,似乎非常的不高兴,但是,却又极力要表现得若无其事。
梅子和小明一前一后把两个大包提到卧室,打开。两个人一件一件往外拿。小明给梅子买了两套秋天的连衣裙,还有一件粉色的小西装。一条白色的裤子,一双乳白色的高跟皮鞋,一双平跟的紫红色的皮鞋。梅子一件一件拎起来看,看一件,脸上的笑就深一层。梅子忽然停住了,问小明,你怎么忽然买这么多东西给我?小明说,很久没给你买衣服了。你住院吃了那么多苦,我肯定要补偿你啊。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说,小明,刚才我要去接你,妈死活要自己去。她是什么意思。我看她回来,脸色也不对。小明说,你不要瞎猜,都好好的。她怕你身子还没完全好。
这个晚上,夜深了。窗外蟋蟀在墙根叽叽叽叽,清悦地叫着。灯关了。小明坐了一天的车,疲倦地睡着了。窗外的夜风从窗缝里,挤进来一些,屋子里,丝丝的凉意,窗子上,落了薄薄一层深秋的月光,那么白的月光,只有在乡下才看得那么分明。梅子睡不着。她想起晚饭的时候,婆婆刘美的目光一直躲着自己。好像她的眼睛会在接触她的时候,出卖了她的心思一样。乡下人不太会城里人虚的那一套。梅子清楚。婆婆刘美和小明之间肯定有过一些什么对话,瞒着自己。那么是什么话呢。
她一念之间,想到自己的处境。自己的再也不能生育。婆婆刘美对自己过分的殷勤。婆婆刘美以前对自己也是好的。但是,这一次回来,似乎好得有点过分了。那样的殷勤背后,似乎总像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是什么呢。梅子说不上来。但是,人的直觉总是很奇怪的。就像当年小明从自己身边走过,就那么随意地搭讪。梅子就已经感觉到,小明的用意了。女人的直觉总是那么精准。
他们想干什么,在下午接小明的时候,他们有过什么样的交锋。梅子似乎是知道的,可是,又不敢往上面想。她忽然无意识地打了一个激灵。
她想,他们不会是、、、、、、她不敢想下去。月光落在窗台上,床边的地上,就像洒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的霜花。她感到了深深的不寒而栗的凉意。
到底是深秋了。她想。
第二天,梅子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的被子空了,小明早就起来了。窗子外面楝树上的麻雀喜乐的叫唤着。阳光的金线从窗子里无私地铺了卧室一地。她赶紧起来。
小明正好端了一碗排骨汤从外面进来,突兀里,梅子差点撞翻小明手里的碗。小明说,你起来了啊?我正要喊你。汤好了,趁热喝了吧。梅子说,不要端来端去的了。我都已经好了。小明说,我不是没有端过吗?过几天,我就回上海了。不就没机会了。你也给机会让我表现一下。梅子笑了一下。说,走,我们坐到外面去吃。
梅子坐在外面的桌子上,开始喝汤。小明坐着,看她吃。梅子说,你这么看我吃,我都不好意思。我吃,你看。小明说,好吧,我走了,让你安心吃。说着,就走出去了。
梅子埋头喝汤,今天的汤似乎格外的好吃。也许是小明做的吧。也许是小明回来的缘故吧。想起这些年,在厂里挣钱的艰辛,似乎都是值得的。他们攒了钱,把家里的房子盖得高大敞亮的。小明的父母都是农民,再怎样勤劳,也苦不了多少钱。看着这么漂亮的房子,梅子心里是自豪的。怎么说,军功章里,有自己的一半。
就在梅子这么思绪到处飘飞的时候,她的耳朵里似乎隐隐听到压抑着的争吵声,仔细听,似乎又消失了。
她想站起来,到厨房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可是,她似乎缺少揭开真相的勇气。汤已经喝完了。只剩下一点黑色的渣子沉在碗底。
她的预感特别不好。但是,就像一个秘密,她就是不想去揭开它。它宁愿它来得晚一些。她知道,有些事情,一定是要来的。
她的身子似乎被钉在了桌子边,一步也挪动不了。显然,昨天的预感都是真的。他们的藏不住的神情的变化。可是,她还是能站起来,拖着就像灌了水银的身子,一步一步轻手轻脚走出去。她在靠近厨房的一棵小小的楝树下站着。
她听到了小明激动的声音。妈,你怎么能这样呢。你这样做,叫她以后怎么活?她以后的生活怎么过?女儿怎么了?不是一样的后代吗?都是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封建思想严重。况且,这种事情我怎么做得出来?要是离了,她以后怎么嫁人?我是把她的幸福都毁了。我们过得好好的。你怎么能这么想呢。然后,梅子听到压抑到极点的低低的哭泣。明子,不是,不是妈狠心,你爸都几代单传了。不能到他这里就断了啊。你看,哪家都是两个孩子。只有一个,就不能再生了,你爸心里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吗?他后半生就没希望了。活着都没什么意思。这些,你根本不懂。她离了,也还是可以找到人家的。你可以找一个,再生一个孩子。说不定就是男孩。明子大声说,不,我不同意。随你怎么说,这种没良心的事情,我做不出来。我们感情那么好,你怎么忍心说这种话呢。
梅子听不下去了。她的腿一点劲都没有了。她在树下,慢慢蹲了下去。世界忽然就变了颜色了。似乎哪里塌了一脚,把她压着,要喘不过气来。是的。该来的一切,终于还是来了。
她知道,她的世界从此是另一样了。
她不能等他们来撵自己。她这样的预感,或者说,她等这一天,也等好久了。她知道,一切都会来的。
暴风雨之前,总是格外的美好,宁静。
梅子慢慢站了起来。厨房里,争吵的声音消失了。她赶紧走到屋子后面去。她想从后面看一看,这个凝聚着自己汗水和深深情感的楼房。在十月的阳光下,那么宁静安详温暖。可是,这一切,马上就跟她没有一点关系了。也不是的。还有女儿莹莹。她要住在这里。想到女儿莹莹。她忽然就不可抑制地哭了起来。她不敢哭出声音。可是,巨大的委屈堵住了她的咽喉。她只好紧紧捂住嘴,她怕发出声音来,惊动了小明。她的眼泪一行一行流下来。旧的还没有干,新的一行眼泪又流下来,从旧的泪痕上流下来。就这么,新的眼泪,一行一行盖过旧的眼泪。
梅子哭得不可收拾,她不敢回家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面对小明。她不想让小明知道自己知道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她一个人慢慢地沿着后面的小路,往远处的田野里走去了。她茫茫然的,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她头脑里很昏茫,不知道下面自己该怎么办?赖在他家吗?这样的事情,真的不符合她的性格。是的。小明应该有幸福的生活。她已经成了阻碍他幸福的障碍。即使她就这样留下来。小明和婆婆刘美之间的战争永远也不会停息。她成了这个家庭不能幸福的绊脚石。
她在一条小河边,坐了下来。
这是一条隐秘的安静的小河,河边长满了青青密密的芦苇。这个时候,芦苇都绣出了淡绿色,紫红色的芦花,在晴天下,这些潇然的芦花姿态优美,在风里轻轻地摇曳。小河水那么清澈,河面上,竟然还有绿色的结实的菱角。她想起有一年,小明带着她,坐在大桶里,漂在河面上,采菱角的情形。菱角的青青的气息,似乎还留在她的手上。她一想到这些,心就不可抑制地疼起来。她的眼泪又流下来,把眼前的景色都弄花了。看不清楚了。
月亮升起在楝树的梢头上,半缺的一弦。一些云彩移动过来,把这朗月的光遮住了。这云彩就有了闪烁的彩色的颜色。小明站在门前的树下,一会抬头看看月亮,一会低头看看脚步的婆娑的树影。梅子不知道哪里去了。他发信息,一直都没有回,电话也打不通。他屋里屋外走了很多遍,焦躁,烦恼,不知所措。他的眉头一直紧绷着,于是,那深深的八字纹就跟他年龄毫不相称地出现在他的额头。他想,梅子一定听到什么风声了。不然她不会无缘无故就走了。她去哪里了呢。上海的厂里?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他不知道。
他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去上海找梅子。小明再也没有跟母亲刘美说一句话。他的心里是气恼的。母亲怎么可以这样无情呢。如果离婚了,三十岁的梅子怎么嫁人?两个人结合,没有孩子做感情的纽带,似乎总是缺少一些什么的。一个人要怎样的机缘才能遇见一个真正爱自己的,不计较外部一切的人。其实,很多的感情,还是和外表,物质,地位联系在一起的。一个没有身份,没有社会地位,又其貌不扬的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实在好处的男人或者女人,怎么可能拥有爱情。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一种外部的旗鼓相当与心灵的契合。物质永远居于基座上,是底盘。不然所谓的上层建筑的爱情,必定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没有存身的地盘。可是,母亲刘美的想法,自己又不能不考虑,母亲的想法并不奇怪。这是几乎所有乡下人的想法,当然也不排除有些城里人。你看那个大导演,生了三四个孩子,被罚了很多的钱吗?他的潜意识里,难道没有传宗接代的几千年的封建思想的余孽。这个能怪谁呢。
小明这样的思想,就在来来回回地拉锯。不知道自己怎么办。他明白梅子是一个理智的女人。她大概知道了一切。她这一走,估计是不会回来的。
不管怎样,自己要去上海找梅子。他想到他们这么多年的温暖的情感,眼泪慢慢就下来了。他看母亲的屋子里,一直亮着灯。母亲没有跟他说什么。梅子走了,母亲也没有过来问一下。这个时候,他们都没有睡,屋子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他屏息听了一会,终于没有听出什么来。
只好到卧室里睡下了。
第二天,他就跟车去了上海。
他也没有去自己的厂里,直接到梅子上班的宁馨服装厂找梅子。
在梅子的车间,小明没有看到梅子的身影。他问梅子的同事,他们都说,梅子根本就没有回来。小明有去了梅子在厂里的宿舍。宿舍里,几个女孩子都在。她们看小明进来,都笑着让他坐。小明说,梅子没有回来吗?一个跟梅子要好的叫方芳的女孩子说,没有啊。她昨天跟我说,她不打算回来了。小明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马上紧追过去。她还说了什么呢。方芳说,她好像心情不太好。我问她准备去哪里。她没有说。只是说,请我把东西都寄到她老家去,给了我地址。还请我把剩余的工资给领了。小明说,请你问问她,现在在什么地方,昨天忽然从家里走了,我打电话发信息都不回。方芳盯着他看了一会,说,你么吵架了?小明说,没有。方芳说,那怎么她好好就离家出走了。小明把方芳拉出去,站在门前的花池边,说,她做了手术,不能再生育了,我妈想让我跟她离婚,昨天早上,我跟妈在厨房吵架,大概她听到了。方芳说,怪不得昨天跟我通话,鼻音那么重,大概哭过了。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你难道真的要跟她离婚?你跟她离婚,她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们感情那么好,你就舍得吗?为了你妈妈说的,传宗接代这样可笑的事情。现在还有谁提这样的话。把人笑死。我家就是一个女儿,我老公从来都不说。不过,他哥哥家已经有两个男孩子了。婆婆也不逼我们。我们自己也觉得负担轻,活得轻松。小明说,是啊,你们家到底有男孩子。我们家没有啊。我对这种事情也没有那么看重,可是,我爸特别看重。好像日子没有奔头似的。他说,不能在他这里断了。我说,你能保证世世代代都生儿子吗?他说,那个我不管。我只管我自己。方芳叹了一口气说,这件事还是真难办。现在的乡下老人基本也都是这个想法。你还是想办法先找到梅子再说。
梅子终于发信息来了。小明看到那个熟悉的头像,一下子激动起来。梅子的话却让他就像冬天喝了一瓢冰冷的水。梅子说,小明,我们离婚吧。小明看着这句话,呆了半晌。他知道,梅子这么久没有出现,就是要等一个合适的时间,给他说这句话。他太了解梅子了。梅子说出的话,一般都不会收回去。小明还是回,我不同意。仿佛刀俎下的挣扎的鱼,做最后的垂死的努力。梅子说,你难道不了解我?小明说,我了解。可是,我还是不同意。梅子说,不同意有用吗?小明发了一个哭脸,说,我知道没用。梅子说,没用其他的路可以走。除了离婚。小明又发一个哭脸。梅子说,同意吧。请假回来,我们去办离婚证。我就在清风镇上。我哪里也没有去。小明说,梅子,你以后怎么办。梅子说,有什么怎么办,我有双手和大脑,我养活自己有问题吗?小明说,可是,难道你不想嫁人了?梅子说,我嫁谁?谁会要我?我都不能跟人家生一儿半女。小明说,梅子,我对不起你。梅子说,跟你没有关系。这是命。
那个下午,梅子回家了。她把这件事跟母亲说了。母亲勃然大怒,说,傻丫头,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离婚了呢。你又没有做错什么。梅子说,我不想让小明一家不幸福。母亲说,那你的幸福呢?梅子说,我也很幸福。一个人很轻松的。母亲说,你真傻啊,你替他家养了一个女儿,盖了房子,现在说走就走了?梅子说,那是我愿意的,妈。我不怪人家。母亲说,你难道不要青春损失费?梅子说,不要。我还要给抚养费给女儿。母亲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手指着梅子说,你赶紧走吧。你这么傻,我算是白养你这个女儿了。起码,你要让他家出一笔钱才能离婚吧。梅子说,他家才盖的房子,底子薄,哪里来的钱。母亲说,人家都不要你了,你还替人家着想。我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傻女子。母亲说着,就流下眼泪。说,梅子,你以后一个人孤零零的,可怎么办啊。梅子说,我一个人养活自己,才轻松啊。母亲说,梅子啊,哪有你这样傻的啊。你这样离婚,我不同意。梅子说,妈,你不同意,我就不跟你说了。我走了。等过节我回来买东西孝敬您。母亲说,你把自己管好了。不要操心我。我被你气死了。
梅子进了清风镇的一个叫枫叶渡的纱厂。做挡车工。一个月的工资是五千多。编织车间的噪音比较大,她又买了一个新的白色的耳麦。每天戴着,一边听,一边干活。小明那天回来,他们去镇上民政上,办了离婚手续。
她手里拿着绿色的小本子,笑着对小明说,现在离婚的人这么多,一点也没什么。我一月给莹莹一千的生活费,可以吧。小明说,其实,你象征性给一些就行。我没有意见。我真的对不起你。不是妈这样,我根本就不同意。梅子说,没什么,好好回去挣钱,再找一个媳妇,给你生一个儿子吧。小明说,谢谢你。
梅子住在厂里的宿舍里,每天按时上班下班。星期天的时候,她会买许多的零食去乡下看女儿莹莹。
她的日子平淡甚至温暖。婆婆刘美看到梅子,眼睛里掠过一丝歉疚。但是却更加的殷勤,给梅子烧了荷包蛋煮饼,梅子坐在桌子边吃的时候,刘美就在旁边,讲莹莹的事情给梅子听。
然而,那个冬天,梅子好久没有来看莹莹了。刘美让小明打电话问问。小明打了电话,电话里传来刻板的系统提示。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小明想,怎么忽然关机了?过了几天,小明又打,电话还是关机。
小明又去了一次镇上的纱厂。同事说,她已经不在这里上班了。究竟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因为她们都是时间很短的同事,还不太熟悉。没到成为朋友的程度呢。小明又去了梅子的家里,梅子的母亲见了小明,似乎很厌恶似的。听说梅子不见了,就哭了起来。
小明站在梅子家的门前,茫然地望着远处,梅子家门前也有几棵楝树,这个时候,已经是冬天。楝树落光了最后一片叶子。风尖利地吹来,就像从宇宙之外吹来一样,那么荒凉寒冷。梅子哪里去了呢。
她是一个理智的女子。小明想。但是,这个冬天,小明再也没有一点梅子的消息。
这个冬天好冷啊。
母亲刘美给自己介绍的女子,几乎没有一个是自己满意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自己还承载着这个家庭的一个重要的责任。可是,他感觉自己是多么承担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