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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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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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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探

郭苏华

那段历史,早就过去很多很多年了。

它就像沉在海底的泰坦尼克号船,那么遥远而庞大,漫漶而无序,叫人无从打捞。

自从我的媳妇进了家门以后,她这个写作的女人对我的家史充满了无法抑制的乐趣。

我站在老屋的门前,午后的阳光照在田野上面。这是冬天,田野里的麦苗矮矮的,就像刚剃过的头发茬。我家的三间红色的陈旧的九十年代的瓦房沐浴在十二月的阳光里,就像一个喑哑的老物件,散发出岁月的不可磨灭的光泽。

父亲在门前侍弄他的刚买的三轮车,那是一辆人力的三轮车。他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个扳手,这里敲敲,那里打打,把螺丝一个一个紧紧。他穿着一件青色的棉袄,脚上一双灰色的街上买的笨重的棉鞋,头发有点卷曲,一些灰白色的头发夹杂在中间,在阳光下特别的刺眼。他一直没说话,就在三轮车那里看。我没有办法把他和一个风流的男人联系起来。事实上,他在1974年的时候,曾经为了一桩风流事,坐过三年牢。那个时候,我只有四岁,我对这一段历史的印象,都来自一些模糊的暧昧不清的传说。而母亲,对这件事,更是讳莫如深,从来都不提起,好像那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她也从来没有受过三年的度日如年的来自周围人的各种伤害。

母亲在厨房里煮饭,她矮而胖,就像一只过于臃肿的立着的冬瓜。她很少和邻居来往,总是一个人在家里忙活。她做事很慢。每天的三餐,从来没有及时的。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事,反正一天下来,她总是说累死了。然后,太阳刚刚落山,就开始准备上床。然后,她在夜里起来,喝水,在床上干坐的,抱怨总是睡不着,失眠。她去医院买安眠药,医生不肯卖给她。她为这件事,非常苦恼。

自从我娶了媳妇,母亲的腰杆忽然硬了起来。特别等到媳妇给我生了一个儿子之后,父亲不再敢对母亲疾言厉色地说话了。他们的角色似乎忽然就换过来了。母亲动不动就开始骂父亲,不准他抽烟,不准他喝酒,不准他打牌,甚至也不准他串门。而父亲总是赔着笑脸,连连答应。

归根到底,也许是因为媳妇不是一个善茬儿。在跟我结婚几天之后,媳妇有一次对我说,培根,你叫你爸眼睛亮堂一点,我过门之后,他可不能再像以前,脚底那么乱了,我可不是好惹的。他要是再跟你那些不三不四的婶子勾勾搭搭,可有好看的。我自然不敢把媳妇的话告诉父亲,可是,也许媳妇的气场就在那儿呢。我们结婚后,村子上的一个三婶曾经把她家的破自行车拖到我家来,请父亲修过几次。媳妇在蹲着修自行车的父亲,和站着看修自行车的三婶面前,冷冷地走来走去,一句话也没有说。后来,三婶就再也不来了。

只是有一次吃饭,一家人在桌子上一边吃饭,一边说话。母亲说,他三婶又被打跑了。媳妇说,三爷怎么是这人。父亲忽然说了一句,说,走了一百零五天了。媳妇忽然放下筷子,下了桌子,走出去了。我莫名其妙地坐在那里。母亲脸色平静,继续吃饭。

我吃了饭出去,看媳妇斜躺在被子上,翻身打滚地笑,好像要喘不过气来了。我说,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媳妇说,傻子,你跟你妈都是傻子。一百零五天,你爸一天一天掰着手指头算,还是一天一天翻日历在算,这么准。哈哈。她又没命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你们怎么不笑,你们听不出来吗?都是傻子。我不想跟她废话,从屋里走了出来。父亲的确比较离谱,他挨骂真是活该。

从那之后,媳妇就迷上了刺探父亲的那一段沉在海底的历史。

那段历史太遥远了。而且当事人那么忌讳它。父亲从来不提那件事,母亲更是。而真正了解那段历史的人,根本没有几个。可是,媳妇是如此的迷恋那段历史。她到处瞎跑,找人了解这件事。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这样的事情感兴趣。

媒人阿秀的话

阿秀笑眯眯地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眼睛看向远处的马路,说,你问这个事情干什么?都过去了,你现在都做了人家媳妇。俗话说,老不问少事,反过来也是的。你问这个有什么意思。媳妇说,我就是好奇呗。他家越不肯说,越瞒着,我越想知道。阿秀说,这事情,太远了。一般人都不太清楚。我们太小了。只是都是听说来。也不知道真实的情况是什么。大爷是一个遗腹子,出了娘胎就没了父亲。后来好像是跟着村子上一个二奶家过活的。文革的时候,他做过民兵营长,也算是一个村里的小官了。然后,大婶就生了三个女儿,三个女儿里,只有最后那个小三子跟大爷性格像,活泼泼的。听说出嫁之后,跟那边的舅舅也不好。还有的性格都像大婶,肉扑哧的,不活络。生培根的时候,家里没有人服侍大婶。这个邻居的女的,好像叫什么菊花,就好心过来帮着服侍。也不知道怎么一来二去的,就跟大爷好上了。好上居然还怀孕了,生了一个小女儿。后来,这个女的娘家人就不让了,告到县里,大爷就去坐了三年牢。村子上的人看大婶在家哭,就对大婶说,你就当大爷去外面做生意三年,时间不就快了吗?阿秀说到这里,说,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过,大爷的名声的确不怎么好。据说他和你家的几个婶子都不干不净的。有一次在蘑菇房里,跟一个大婶子在一起,被人发现了。大婶子就哭。人家说,就当我们没看见好了。除了那个拖拉机二婶跟他没啥,别的都不太好。还有隔壁那个你们村子上嫁过来的姑娘,据说,跟他也打过胎。媳妇说,这也太乱了。要是别人说,我还不信。于是就把那天父亲说的一百零五天的故事也讲了出来。两个人一起笑得前仰后合的。

我的话

晚上,我被媳妇逼得没有办法,也只好讲了一些。我知道得真不多。我们一家人,跟别的人家似乎都不一样。母亲一年到头板着一张肥胖的脸,难得笑。父亲也不太说话,总是威严的样子。我的成绩考不好,就要挨一顿打。

媳妇进门之后,很不习惯我家的沉闷的气氛。晚上就像鸡上宿一样,早早就睡觉了。她一天到晚围着我,就像一只刚下了蛋的母鸡,兴奋地咯咯哒,到处叫唤。

那天晚上,她缠着我问,你说说,你爸的故事呢。我说,我不知道,我那么小,我怎么知道。她说,你爸可真花,跟人家小姑娘,把人家搞出肚子来了。我说,兴许人家是爱情呢。媳妇扑哧就笑了,说,爱情?那一百零五天的故事呢,也是爱情?就是滥情。媳妇说,你说说呢。啊?我想了一会说,我知道的真不多。那时候,我还小。那时候,我们还住在前面的小河边,两间草房子。我出生的时候,那个女的过来服侍,不知道怎么跟父亲好上了,还有了一个女孩子。后来,村子上,这个女的家族有一个人在外做官,就告了父亲。父亲就去坐牢了。后来,这个女的也死了。那个生下来的小女孩也死了。媳妇在黑暗里嘲讽了一句,原来你还有过一个妹妹。我说,他们那一家后来都完了。媳妇说,总还有人在的吧,一个家族里面。我没有说话。当然有人在。只是这件事,村子上的人都慢慢忘记了。当事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媳妇说,那公公没有其他的姊妹了吗?我说,有的。是前面的奶奶留下来的,还有一个大姑子。不过都没有来往。有一次在街上卖菜遇见,还说话了呢。媳妇惋惜说,怎么也不来往?我说,不知道。像父亲和母亲那样的性格,自从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之后,几乎不怎么跟人来往了。而我,基本上很少说话。跟人在一起吃饭,一顿饭吃下来,我可以一句话也不说。可是,这不能证明,我不会说话。我只是不想说话。一个不想说话的人,往往是他内心的戏份太多了。他只在心里说给自己听。父亲的事情,把我们都变成了另外的一种人。和别人永远也无法融合在一起的另类。

甚至,我是一个没有生日的人。媳妇无数次问我,你怎么会没有生日?我回答不上来。我说,我有生日。我自己给自己定了一个生日。是不是我的生日不能用来纪念,它是一个家庭耻辱的纪念日。一旦我过生日,那个耻辱的日子的记忆就会排山倒海而来,本来它就是用来被刻意忘记的。所以,我没有生日。我从来没有过过生日。我们家三个姐姐,都有生日。唯独我,没有。我作为唯一的一个男丁,竟然没有生日。在重男轻女如此严重的乡村,这是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岳母的话

这事情,我们早就知道了。有什么嘛。岳母是一个开通的老太太。她说,我们村子上的老一辈跟你父亲差不多大的人都知道。她把脸转向我媳妇说,不准以后再提老的这些事情。都过去了。媳妇做一个鬼脸,向我,撇了撇嘴。岳母说,那天,村子上的一个叫二侃子的,一听说你父亲的名字,就说,小福子啊,晓得。坐过牢的,谁不知道啊。一下子,岳母就有点讪讪的。好像一层遮盖着的布被揭去了,露出了里面丑陋的伤疤。但是岳母很快就恢复了状态。说,有什么啊,陈年古脑的事情。要是在这时候,都没有什么事情,根本轮不到坐牢。二侃子也只好笑一下,说,也是。现在这样的事情多了,不摊坐牢的。可是,那时候怎么就坐牢了呢。小福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也是一个苦根啊。岳母说,有人告的呗。事情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有什么说头。岳母说着,就走开去了。

这件事,在岳母心里,一点感觉也没有。包括媳妇,似乎从来不在意父亲这件事。

可是,她自从嫁到我家之后,对我家冷漠的气氛,一点也不喜欢。等到我们生活好一点之后,再也不愿意回家了。

母亲的话

多少年,母亲从来不在媳妇面前提这件事情。尽管媳妇知道,这件事最有发言权的,就是母亲和父亲。可是,母亲就像那个被三缄其口的金人,怎么也撬不开她的嘴巴。她平时废话很多。东扯西拉,没有一件事有用的。我们母子都从来没有贴心的话可以说。

那天,不知道怎么的。媳妇和母亲吵了起来。媳妇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家那点破事,瞒着就不知道了啊。庄上没有人不知道的,哪家看得起你家啊。母亲也不甘示弱,大声喊道,我家就是破屁股,你知道怎么还嫁过来。媳妇忽然就得意起来,冷笑一声说,终于承认了啊。这种丑事情,还说的这么理直气壮。我真服了你。

那个下午,家里弥漫着严重的火药的气息。又好像多少年封存的什么,一下子爆炸了,被捅出来了。

幸亏,我没有在家。当然,要是我在家,估计媳妇也不会吵架。

她气愤于多少年,家里的事情,母亲总是讳莫如深。她就像一个永远也进入不了我家的一个外人。

是的,那个秘密,就是死了。也不要指望从母亲和父亲的嘴里亲口说出。这使媳妇倍感绝望。

她就是一个徘徊在秘密边缘的一个边缘人。她永远不知道。她只能到外面去打听自己到底嫁给了一个什么人家。这使她觉得分外的沮丧。

后续

媳妇三十五岁那一年,有一个机会调到县城。

我的一个同事跟那个主管的部长是兄弟。我们就去找了他。

正是八月中秋时节,太阳还那么火辣,我和媳妇站在街头,等那个同事的电话,准备去那个部长家里拜访一下。其实,就是去送礼。

可是,太阳炙烤着我们,而我的内心比这个太阳要炙热多少倍,就像滚油的锅一样,焦急的咕嘟嘟地翻腾。

直到十二点,我们等到了一个失望至极的消息,人家不肯接待我们。有什么办法,唯一的一条路,就这么断了。

媳妇后来才知道,这个部长是我们村子上的女婿。而这个部长的丈人就是当年告父亲坐牢的人。

知道这个事情之后,媳妇在路上慢慢蹲了下去。

她想起刚介绍给我的时候,在她同学阿秀的家里。另一个同学的做大队书记的父亲,倚在阿秀家的床头,当听说媳妇找了我家的时候。忽然就嘿嘿冷笑了几声,不吞不吐地说,啊,他家啊。知道。知道。他父亲坐过牢的么。忽然停了一下,说,其实,也没什么。要是现在,都没有什么事的。那个大队书记后来很快就死了。只有五十多岁。媳妇当时很平静。她一直认为,这个事情有什么啊。老的事情跟小的有什么关系嘛。

从那之后,媳妇再也不去调查关于父亲的事情了。她似乎对这件事失去了所有的兴趣。

那件事之后,她终于对自己当初选择嫁给我产生了严重的怀疑。在那之后,能够有人推荐她进县城的好事情,再也没有出现。

她也释然了。说,老死乡下,也挺好的。

到这个时候,父亲的三轮车已经换成了电动三轮了。不过,他已经很少去拖三轮了。不知什么时候,他给人家的工地上做起了小工。按理,他根本不需要让自己那么辛苦。可是,他就像玩命一样,手指也伸不直了,腰肌也劳损了。母亲常年生病,估计每一寸肌肉都被药物浸透了。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就因为不想加重我们的负担,而这么辛苦的。

他不再抽烟,也不喝酒,更不打牌。

他有时候喜欢骑一个三轮,在街头坐着,有人看到,他会偷偷抽一支烟。媳妇有一次把出礼的时候人家送的两包烟,放在老家的大桌上,刚调一个头,再看,烟没了。媳妇回来就跟我笑,说,老爹还是抽烟的。只是背着老奶。我烟放在桌上,还没注意,就没了。一定是他藏起来了。

2008年的一个下午,他又一个人骑三轮到街上去转转。

这一转,就再也没有回来。

有人说,他载着一个女人走了。那个女人是谁?没有人知道。当时跟他一起拖三轮车的,以为他有活了,去送人挣钱了。没有人往别的方面想。况且,他都六十五岁了。我们的儿子都九岁了。

母亲等了好多天,也没有等到。几个姐姐都乱成一团,几家出去找,都没有消息。

母亲还和原来一样,在家煮饭,喂鸡,一天忙到晚,也做不了几件事。她好像对这件事一点不关心,又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一样,平静得令我们吃惊。

好在我们这一家,从来没有什么体己的话说。大家都习惯了。

又过了几年,媳妇也跟我离婚了。她说,受不了你家的冷漠,都像木偶人一样。的确,我们结婚这么多年,她说,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掏心的话。

我想,我是不会说的。我喜欢的那个女人已经嫁给别人了。

2018 11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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