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于的退休生活

老于的退休生活

这是一个秋天的夜晚，退休干部老于一个人在马路上，走了很久了。其实，退休之后，他常常一个人走十几里路，然后晒在自己的朋友圈。

这个晚上，大概是因为深秋的缘故，风微微有点凉意了。他不禁瑟缩了一下肩膀。真有点凉了。晚上不适宜走这么久了。

老婆去跳广场舞去了。他们的生活早就不共振了。先是吃饭，饭烧好了，要是老于在外面没回来，老婆自己盛了一碗饭，就着萝卜干，就把晚饭吃过了。老了，就没那么多讲究和仪式感了。然后，是床上，他们早就分床睡了。这个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早就没戏了，睡在一起，老于会打呼噜，严重干扰会失眠的老婆。他们的生活陷入一种无趣与规律的窠臼里。老于对这样的生活早就习以为常。

但是，有一样，他是不能适应的。他的生活里似乎一点乐趣也没有了。

只剩下走路。

他有时候会对朋友圈或者今日头条里无聊的八卦感兴趣。那天，他居然分享了一条五十多岁的老头在公交车上骚扰年轻女人的新闻。他想，他的那些朋友到底会怎么想他，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低级趣味了。可是，他不想管那么多了，他就是觉得这个有意思。

他在湖边的一条长椅子上坐下来。

夜色很浓，就像墨汁被碰洒了一样。但是，又处处是透明的黑暗。凉爽的夜风从湖面上吹过来。他在椅子上舒展一下身体，把身子往椅子后面靠过去，再把头往椅子后面仰过去，再仰过去。

湖里好像有人在游泳，他隐约看到划水的姿态，有人在身体上带了发光器，居然可以看到他们的头一动一动的。老于莫名就羡慕这些游泳的人，他们是生活的宠儿，是走在生活前沿的人，而自己现在落伍了。

他的手机一天也没有一个信息过来，好像一个死手机。电话就更没有了。现在的人都不打电话了，都用微信。他的手机只是用来看那些无聊的群消息或者朋友圈里的动态的。那些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老于在单位的时候，可不是这种状态。那时候，他是单位的一个副局长。自己又会写点小文章。每天找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他实在是太忙了。

他每天要处理很多不知道哪里来的杂事。一会儿有秘书拿着一份文件毕恭毕敬站在那里等他签字，一会儿又有一个项目需要他参加会议，他还要代替局长签字。他办公桌上的日历上的日程总是排得满满的。他非常享受这样的忙碌。

他偶尔写一篇小文章，立刻接到好多仰慕的微信和电话。

其中有一个自来水厂的女作者，叫李娜的，跟他交往颇多。李娜快五十岁了，圆圆的一张脸，眼睛缥缈，就像沉在雾里似的。说话的时候，一张口，就是像糯米团的声音，软绵绵的，好像让人踩在棉花上，又像掉到糖罐子里似的。李娜虽然长得一般，却像所有擅长拿捏男人的女人一样，有着自己独门的必杀技。

她跟老于在县里一次春节联欢活动上见过面。当快六十的老于坐在那里，等别人来敬酒的时候，李娜袅袅婷婷风摆杨柳就过来了。她眼睛微微一抬，老于似乎就跌进她眼睛缥缈的雾气里了。然后李娜很小资地双手端了酒杯送到老于的酒杯前面，“叮”碰了一下，娇声说，于局长，认识您真是三生有幸，我昨天还在报纸上读过您的大作。真是大气磅礴，不同凡响，您的这些文章是要流传后世的呀，敬仰敬仰！李娜这一番话，让老于晕晕乎乎，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站起来，豪气冲天，一叠声说，谢谢，谢谢，李娜你是我的知己啊。原来他们早就在公众号上看过彼此的照片，一见面，就好像老相识一样。

从那次晚会之后，老于的生活里多了一项比他的局长工作更重大的事情，就是和李娜探讨文学。

连老于自己都不清楚，他们的感情是怎么慢慢升温的。

这是网络情感吗？他们很少见面。即使见面也是相敬如宾。

可是，老于的生活已经变了。李娜成了他生活中的盐。缺了这个人，他的生活就死水一潭。

夜风吹过来湖水里水藻的湿润的气息，远处有缥缈旖旎的音乐传来。自从老于退休之后，李娜似乎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或者就像一条鱼，沉到了太平洋里。

李娜不知什么时候，删除了老于。老于那段时间忙于退休各种事务的处理，还有他的老婆那段时间更年期症候严重，他根本没有时间顾得上跟李娜聊天。

等到老于这边一切尘埃落定，再想起李娜的时候，发现发给李娜的消息，显示“她不是你的好友，如需添加，发送请求验证”的字样。

老于想，不至于吧。他们以前聊得那么投机，火热。她甚至对老于说，会永远喜欢老于，陪着老于。

过年的时候，老于又去参加县里的春节联欢晚会。他坐在一个角落里，他看到李娜也来了。他有一个冲动，走上去，问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他终究克制住了自己。李娜还是那么漂亮，四十六岁的女人，竟然还那么风流婉转，一瞬间，老于又迷失了。他从热闹的人群里，看李娜端着透明的高脚杯，扭着腰肢，走到一个老于认识的财政局的局长面前，这个局长是写诗的，大约五十三四岁。他们的诗歌经常在县里的一个版面上碰面。李娜的眼睛里，依旧缥缈着迷人的雾气，只不过，这一次雾气弥漫的人不是老于。

老于有点坐不住了。他偷偷从人群里走出来，尽量避开那些曾经十分熟悉的局长部长。他知道，他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老于的生活重心转移了。他每天的生活是这样的。早上起来，到楼下买了油条包子上来，这个时候，老婆的早饭也煮好了。牛奶，鸡蛋，油条，包子。吃过了，老于下楼到儿子家的楼下，等孙子小雨下楼，七点钟，准时在楼下等，送小雨去上学。

然后，老于还有大半天时间，他有时候在湖边的椅子上坐着，看人家钓鱼，一看，就是半天。刚退休那一阵，他偶尔还写点文章，渐渐的，他觉得写文章越来越没有动力。以前写文章，第一时间发给李娜看。李娜总是把他的文章捧上了天，好像他是当代鲁迅或者沈从文。他是一条潜龙，有一天肯定会一飞冲天。那时候，他除了工作，一有时间，就想着写一首诗，或者一篇散文。他自己也觉得，成为大家，只是时间的问题。

还有，他的文章都没有那些写得一般般的日常流水的小文字，阅读量和点赞的人多了。他想，难道是我越写越烂了吗？

他现在没有什么读者，这种自娱自乐的行为渐渐就失去了兴味。他宁愿坐在湖边看人家钓鱼，其实，钓鱼是最枯燥的一件事情。可是，他还是愿意坐着，看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有时候，晚上他也来看。

有一次，他不知道怎么的，忽然觉得，自己难道不也是李娜的一条鱼吗？可是，李娜的鱼饵的目标早就不是他了。他忽然觉得自己非常的悲哀。

也许，他们都是钓者，你钓我的同时，我也在钓你。只是，上不上钩，是你自己的事情。人世间的事情，不就是那么回事吗？

他这么坐着，看静静的湖水，看水草顺着水势流动，他觉得，只有大自然里的一切，才是最美的。

他忽然就想到那个沉到湖底的一个文人。水底是怎样的？游鱼，水草，静静的温柔的水流，湿润的湖底的淤泥，那是一个神秘的世界。有没有水鬼？以前他常听人说，有水鬼。他是唯物主义者，从来不惧怕，也不相信这些。可是，他这个时候，对水鬼充满了好奇。他竟然有点喜欢水鬼。

有时候，人，不也是活着的鬼吗？说着鬼话。做着鬼事。可是，人总是把这些话，当成了真。

也许，鬼比人还要真实一些，因为，鬼不需要撒谎。

是啊，鬼会不会撒谎呢。会撒谎的人，不就是鬼吗？

老于坐着的时候，身体没有动，思想早就飞往八千里外了。他一度迷恋上了这样的冥想，与神游。

但是，过一段时间，他的女儿于娟吃饭的时候，看老于不对劲。说，爸，你怎么整天恍恍惚惚的，你想什么呢。老于一惊，好像从梦里醒过来了。他大睁着眼睛，看着于娟说，我很好啊。于娟说，不对，爸，你魂不守舍的。怎么了。找老朋友玩玩啊。不能老坐在湖边发呆。老于嘴上说，好啊，好啊。我一定去。

心里知道，自己现在找谁啊。谁还愿意搭理自己，即使搭理自己，那种敷衍的嘴脸，自己也受不了啊。

老于想起有一次跟一个退休的老局长吃饭，那天，那个刘局有点喝高了。在酒桌上大呼小叫的。一会喊服务员倒酒；一会大声调戏人家，夸人家长得漂亮，给他看看。老于坐在那里，如坐针毡，恨不能替刘局钻到地缝里去。人家服务员一脸的不耐烦和嫌恶。这些服务员也是精明得很，这家是他们局里定点吃饭的地方，服务员对他们的身份和身份的变动情况了如指掌，所以，刘局一下去，她们就知道了。因为她们都是王小二开饭店，照客对汤的。这说起来，就像那种地方，你没身份，没钱，就没有配套的笑脸和服务。

老于不知怎么又想起李娜。那个时候，跟李娜来往，把她看得多么高雅脱俗，现在看来，她跟这些俗气的势利的服务员或者那种地方的人，本质上毫无区别。

老于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就有点痛起来。他这是在否定自己啊。跟自己来往这么久的人，竟然是这样一个人，说明自己的眼光也不怎么样。可是，时移世易，这个世界，唯一不变的是，什么都在变化啊。自从，他不是于局之后，世界的颜色，都变了。

他不知不觉又走到湖边来。他现在越来越喜欢湖边了。

他终于明白失意的古人为什么都喜欢山水了。在山水的面前，自己才感觉到宁静，安全，不需要伪装自己，自己在山水里，得到了众生平等的安慰。

他就在湖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草尖隔着衣服微微刺疼了他，他却不管这些，毅然坐了下去。

一直到晚上十点多了。老于还没有回来。

老婆跳广场舞回来，一身的臭汗，在浴室里冲洗之后，坐在客厅沙发上，在看一个叫《情定新疆》的肥皂剧。老于的老婆就是有这种好处，即使从肥皂剧的中间看起，她也会很快摸清电视的剧情，甚至也能猜出故事情节的走向，这叫她非常得意。她每天的生活极其规律，早上吃了早饭去买菜。中午做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好菜，等老于带孙子回来。中午孙子大雨在这边吃，因为儿子媳妇在班上不回来。中午，小睡半个小时，或者四十五分钟，就到小区楼下的棋牌室打麻将。她是那里的常客。所以聚集了一帮麻友。生活丰富而不寂寞。打麻将的时候，一边打，一边聊家常。日子过得舒服极了。晚上吃了晚饭，老于去散步，她去跳广场舞。

这个时候，她坐在电视前面，心情出奇得好。因为跳舞出了一身的汗，再洗个澡，真是神清气爽。

女儿于娟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她看她妈还坐在电视前面，就问她，我爸呢，都十点了，怎么还没回来？老于老婆一惊说，哎，是啊，这么晚了，人怎么还没回来。于娟说，赶紧打电话啊。老于老婆赶紧找到自己的老年手机，调出老于的手机号码，打了过去。可是，电话打通了，就是没有人接。

于娟说，妈，赶紧的，我们去湖边看看。

她们娘俩到湖边看了又看，湖面很平静，一阵风吹来，送过来阵阵蒲苇的香气。

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十点了。钓鱼的人也都回去了。

于娟就有点慌了，说，妈，你再打看看。老于老婆打了电话，这个时候，草地上有熟悉的音乐和手机屏幕一闪一闪的光亮。她们跑过去一看，不就是老于的手机吗？老于人呢。

这一个晚上，他们一家一夜也没有睡。把整个县城都跑遍了。凡是老于平时可能去的地方，都去了。凡是老于的熟人朋友都联系了，都没有。

一家子找叹兴了。于娟对她的哥嫂说，都回去睡吧，明天再找。

她哥嫂说，怎么睡得着，老爷子一分钟没找到，都没法睡觉。一家子就继续在县城里，茫然地盲目地找。

第二天，于娟特地又去了一次湖边，她担心老于投湖自尽。

可是，清晨的湖面飘着一层薄薄的纱一样的雾气，湖里的水草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湖面那么安静。要是老于跳湖，一夜之后，现在也该起水了。可是，湖面那么安静，那么干净。老于哪里去了呢。

几天之后，县城的大小网站都贴满了关于老于的寻人启事。

于娟和她的哥嫂还有老于老婆从此开始了漫长的寻找，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找到老于。他们相信，也许明天，老于就回来了。也许，老于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他们不相信老于会死了。只要没有看到老于的尸体，他们就总是抱着极大的信心。相信老于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只不过，他想换一种方式、、、、、、、

2019 8 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