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乡村生活,有它的逻辑。就像历史,它总是螺旋式上升、变化,但是,身在其中,你感受不到它的细微的变化。你要站在一个时间的节点上,一个历史的高度上,再去回溯这一段时光,你才能感受到,过去的一切已经变成了废墟。在废墟上重建的一切,使人感到无比的陌生和沉重。同时,你感到新的时代的变化,是那么巨大,无法逆转。过去的一切就这样消失了,你怀念旧的事物旧的人旧的秩序,但是,它们都留在时间的长河里,你从时光的淤泥里,打捞起来一些什么的时候,它们似乎都像残破的深埋在地下的器皿,已经锈迹斑斑,或者变成了古董。你慢慢用手摸索着它们,摸索着它们看不见的存在,你慢慢感受到了时间的历史的重量,它们在被你摸索的过程中焕发出时光沉淀的光芒。
一
四十年前,村子还是稀稀疏疏的,没有多少人家。村子上一律是黑色的茅草房子,淡黄色的土墙,墙上不平,露出土坯里的毛刺,或者是茅草,或者是麦秸。村子上,家家都有一个鸡圈,一个猪圈,鸡圈用淡绿色的尼龙绳结起来,围成一个圈,周围是几根楝树柱子撑起来,一般靠在一面土墙上,为了省事。鸡圈的一面墙就省得砌了。围起来的一个地方,做鸡溜达的场所,再在后面搭一个土鸡舍,让鸡晚上在里面上宿,还有下蛋。
每次鸡下了蛋,就兴奋地报告,叫的满村子都是它的声音。有时候,它的拖长了的叫声,似乎把时间拉长了,时间的弹性就在它的抻长的叫声里。咯--咯--咯,咯---咯----咯,村庄变得更加安静了,好像宇宙洪荒的时候那样,陷入了时间的漫漫洪流里。
祖母颠着粽子似的小脚,手里握着一只干瓢,干瓢里卧着一些麦麸拌的鸡食。她唤着鸡,啄啄,啄啄,就是这样的。祖母把嘴窝成0形,温和地唤着鸡,鸡好像听得懂她的语言,翅膀扇了多高的灰土,扑扇着,挤在网子的旁边,等着祖母的恩赐。祖母说,不要急,不要急。她把手举得高高的,有几只急性子的鸡已经等不及了,跳起来,啄她的手,她一生气,就拿起一根芦柴打了下去,隔着网子,鸡都吓跑了。她趁它们离开的瞬间,把鸡食倒进一只灰黑色的破了半边的瓦盆里。
这个时候,往往是上午的九点或者十点的时光,或者下午三四点的时光。祖母刷了锅,洗了碗,抱了一些草到锅灶下面,猪也躺下来,浑身都是泥巴,臭烘烘的,打着日常的酣,幸福地睡着了。
祖母就想起她的鸡来了。
祖母的床头有一个蓝印花布的包裹,里面包着一些她的私房钱。一些银首饰。她过一阵,趁母亲不在家,就卖掉一些。后来,终于都卖完了,只剩那个干瘪的包袱皮,后来,包袱皮也没有了。
母亲对祖母卖这些首饰,很不高兴,似乎也没有什么办法。父亲说,改朝换代了,银元都不值钱了,特别是袁大头。到处是银元。他们也不当好的。父亲有一只漂亮的手表,一只金戒指,他也不当好的。年轻的时候,谁都可以视金钱如粪土。
家里到底还是收了一些银首饰,母亲也藏了一些,收在父亲从福建带回来的皮箱子里。绞丝的银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银亮的就像春天流水一样的声音。母亲一般都不示人,好像是神秘的家当似的。她越这样,越引起我的好奇。
母亲的箱子里,还有一些布票。布票是不能贩的。有一次,我说漏了嘴,一个布票贩子,天天到我家来,我被母亲喊到屋子里,骂了好几回。我想挽回,也没有办法了。母亲抵死不承认,那个人才不来了。
祖母是从民国过来的。可是,她并不记得民国是怎么样的。她单记得她的第一个丈夫,被贼杀了。
那一年,她二十三岁,生了一个女孩子。祖母面如满月,头上挽一个黑色的鬏,小巧得很,祖母身材不高,但是身体浑圆,是一个俏丽的媳妇。村子上的一个常备队长不知怎么看好了她,把她抢去,送给了他的一个死了丈夫的堂兄弟。这个我后来的没有见过面的祖父,带着一个女儿。祖母被抢过来,似乎也没有什么话说。
祖父喜欢赌钱,一夜之间,就把大寨河那边的地都输光了。然后,他又亏了很多赌债,父亲生下来三岁的时候,祖父因为赌债的原因,被人杀了。
我想象了很多次这样的场景,祖父躲在家里的门后面,那些凶神恶煞的人闯进来,他们要不到钱,就一刀杀了他。
祖父一直没有坟,每年父亲总是到野外一个空地,给他烧纸。
祖母对祖父被杀的情形,没有详细的描述,所以,我也不能详细地知道。
祖母后来就跟那个抢她的常备队长在一起了。
解放的时候,常备队长准备出逃,船已经开了,却被截了下来。然后,常备队长被枪毙了。
祖母和父亲就流落到了上海。
祖母是一出门就迷路的。祖母的小脚,祖母的不识字,都使她在上海这个大都市,非常的茫然。
他们靠乞讨为生。在垃圾里,找一些食物,父亲说,看到人家吃东西,就抢了扔在阴沟里,等人家走了,再捞起来吃。
十二岁的父亲也给人推黄包车,好心的人,也会给一点钱。他还劈了柴火,到街上去卖。
他也有快乐的时候,几个小伙伴在长江里洗澡,短裤挂在桥上,一阵风吹跑了,只好把小褂子扣在腰上回家。
后来,他们到了福建。父亲做了开山工人。他们的生活才稳定了下来。
二
严冬一到,苏北平原上的天空,就常常是铅灰色的,凝重得要拧出水来。雪花一直在云层里酝酿。
村庄变得萧瑟了,楝树叶子都落光了,只剩下黑色的树干和黄色的一直没有被风吹干净的楝树枣。楝树枣可以卖钱的,可是,也卖不了几个钱,小孩子用柳条篮拾了许多,到街上去卖,看看也没有多少利可图,宁愿缩在吊搭子(芦苇打制的门帘,挂在门口挡风)后面的火盆旁边,烤火。
村庄没有了绿树的遮掩和点缀,加上几场寒风,好像更荒凉了。就像世界被卷走了,只剩这里的村庄一样。
你会感到世界变得非常大,非常遥远,村庄就像一粒尘埃,悬浮在世界上,枯燥而寒冷。
鸡一直躲在鸡圈里面,不出来了。猪也一直蜷缩在猪圈的稻草里。或者这个时候,猪圈已经空了,猪卖出去了。
月亮不像夏天或者秋天那样清凉而且温柔。它从茅屋的顶子上升上来,特别大,特别孤独,它挂在空旷的黑色的楝树之间,就那么冷眼俯视着人间。它这个时候,像是一个哲学家一样,有着深奥的理论。
冬天,总是特别的冷。
风从破了一角的唯一一扇玻璃窗,挤进来。它的身体被挤得变了形状。祖母穿着老蓝的斜襟棉袄,棉袄上的纽扣都是盘成梅花或者桃子的形状,母亲就会做这个。祖母总让我给她扣胳肢窝那里的一个纽扣,她说,自己的手够不着。
她的裤腰是个圆筒,用一根大腰布扎起来,我总担心,一注意,裤子会掉下来。她的脚上是船一样的或者辣椒一样的弓形的鞋子,纯手工的。
祖母坐在火盆边上,那双放过的三寸金莲,就一直搭在火盆旁边。她的裤脚都烤热了。
冬天,门前的空地,总是干燥,并且就像起了皱纹似的,翘起一些土皮。
当雪落下来的时候,村庄就一夜之间变样子了。
人们穿着高木屐在门前铲雪,小孩子在雪地上走下第一行脚印,觉得非常得意。雪很深,有的地方就没了膝盖。
一年级的时候,我从屋后的干涸的河底回家,从河底爬上来,雪那样厚,四外没有一个人,我甚至担心我回不到家里。
河里到处都封冻了,几尺厚,或者,把一条河都冻实心了,一直冻到底。所以,冬天走冻,是小孩子最开心的一件事情,虽然大人很反对的。但是,还是在太阳出来之后,偷偷去走了好几次。
现在,再也没有那样冷的天气,可以把一条河冻几尺厚了。也没有小孩子去走冻。
以前常听说,小孩子掉在冰窟窿里淹死。现在河里,都长了许多的水藻,一些垃圾也倾倒在里面,小孩子都到城里上学了。河边,显得特别的寂寞。就像被遗忘了一样。
下了雪,屋子里,就被雪照得亮堂堂的。
不知道几点了。乡下人的冬天总是没有时间概念的。睡到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起来。
下了雪的早上,外面什么事情也做不了,索性就多睡一会。
雪把路都封住了,那么厚,走上去,雪就漫到膝盖上了。要是想去村子上,就要穿一双黑色的靴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下去。
村子跟平时都不一样了。那些黑色的贫寒的茅草房子,这个时候成了雪屋子了。就像童话里的房子一样可爱。树木上,也挂了许多的雪,就像树开花了一样。看到这些,就想对着这无人的外面的景色微笑起来了。嘴角不由自主就牵扯起来了。
大地,河流,天空,一下子,天地变得辽远了,阔大了。雪,把这个大地上的一切都变得神圣,并且有了深刻的辽阔的意蕴了。
这个村子,就是大地上的一个水墨的图画了。
线条明朗,色彩明亮。
菜园子里的菜都看不见了。它们本来就藏在茅草的下面。冬天来临之前,母亲或者祖母,已经把它们用茅草盖起来御寒了,就像给它们穿上了一件冬天的衣服。
田野里,过冬的麦子都睡着了,在厚厚的雪花下面,就像小孩子躲在厚被子的下面。它们也许在睡梦里,还有很美的微笑。
一直到七八点的时候,或者九点多的时候,父亲才会起来,披着他的那件从南方带回来的中袄,穿着他自己打制的高木屐,拿着一把很大的扫帚,开始扫门前的雪。
他的长着老茧的开裂的大手,使劲的一挥,地上就空出一大块来,那些洁白的雪立刻就脏了,混合了泥土,显得脏兮兮的了。地上留下扫帚的很深的划痕。又一下子扫下去,地上的空地更多了。我站在那里看着,空气清寒,吸到鼻子里,都是凉丝丝的气息,好像鼻子里,也会结冰似的。门前的楝树,被雪打扮的就像画里的一样。天空灰蒙蒙的,好像还要下雪似的。太阳一直没有出来。整个村子就笼罩在莽莽苍苍的雪雾里。
父亲的扫帚,或者就是风,把树上的雪震下来一些。我站在那里,感觉世界好荒凉,好像一场雪,把世界都埋葬了,什么都没有了。村子上,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都不出来打麻将了。麻雀也没有,都躲在屋檐下的草窝里。父亲一伸手,就能从麻雀飞出来的屋檐那里,掏出几个黄嘴的小肉狗(小麻雀),据说,小肉狗在油锅里炸出来,特别的香,可是,我觉得那真是太残忍了。屋檐下,也会掉下一两个麻雀蛋,有时候也会掏到麻雀蛋。麻雀蛋,我是吃过的。小时候,得了百日咳,总是不好。父亲就掏了许多麻雀蛋,放在金黄的铜勺里,在火上烤,烤熟了,真是太香了。我多少年都不忘记。不知道现在的麻雀在什么地方做窝,乡下的草房子已经绝迹了。
三
母亲总是在天一亮的时候,就去田里割草了。她背着芦苇编的或者柳条编的篓子,里面放一把磨过了刀刃雪亮的镰刀,大踏步地转过前面人家的屋角,消失了。
这是夏天的早晨。
露水还没有干,到处都那么新鲜而潮湿。祖母是一家人起来最早的。她总是穿一件大蓝的上衣,外幅,点着裹过的小脚,走到锅屋里,从褐色的大缸里,舀大半锅水,然后,坐到灶后面,慢慢烧起来。祖母煮饭,特别的有耐心。草锅煮饭,总是那么慢,烧了半天,水还没有开。要是冬天,锅灶后面一大堆温暖的稻草,锅塘里的火熊熊燃烧,把一张脸照得通红,就像搽了胭脂一样。那么烧火,就是一种享受。可是,要是夏天呢。本来就蒸笼一样的热,还要坐在锅灶后面,被大火烤着,真是一分钟胜过一小时。每一分钟都是煎熬。祖母又是一个富态的人。但是,她从来都不着急。满头满身都是汗水,后背的衣服都湿了。她也毫不在意。她有时候也会发牢骚。对我或者对母亲说,不苦不做,棉袄棉裤。这是说我的。我心里就有点小小的得意。不过,她说过了,就忘记了。还照常煮饭,喂猪,喂猪的时候,喜欢跟猪说话,叫它们不要抢。还骂它们,把猪食甩了她一身。她唤鸡的声音,在大寨河那边都能听见。每到三餐煮饭的时候,我家的屋顶上,总是按时出现淡灰色的弯弯上升的炊烟。
母亲割草回来,到门前,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满是湿泥巴和草屑的镰刀,往空旷的地上一扔,然后,大幅度从身上甩下又沉又大的草篓。篓子里,满满的青草,草上沾着露水,所以就格外的重。
母亲回来的时候,早饭已经好了。黄色的就像鸡蛋黄颜色的玉米粥,是我最不喜欢吃的。我嫌玉米粥塞牙。祖母和父亲都很生气。他们都喜欢玉米粥。玉米粥有一股田野里的植物的气息。我就是不喜欢。
祖母会煮一只或者两只鸭蛋。我只吃冒油的鸭蛋黄。母亲对这一点很生气,说,吃鸡蛋只吃白子。吃鸭蛋只吃黄子。吃白菜只吃菜叶。应该叫鸡只下没有鸡蛋黄的鸡蛋,鸭子只生鸭蛋黄的鸭蛋。白菜不要长菜帮。我坐在那里,把两条腿在桌子的撑子上晃来晃去,好像没有听见一样。
两只鸭蛋,由我和父亲享用。祖母和母亲都没有。每年,家里会养几只鸭子,在后面的河里放养,但是鸭子实在不好养,放在河里,就不肯回来,要是下大雨,就被大雨冲散了,只能找回来一两只。还有要是游得太远了,就会被人家偷去了。关在圈里,过一阵,就不认家了。
所以,家里的鸭蛋总是紧张。只够我和父亲吃。也不是每一顿都有。有鸭蛋的早饭,或者晚饭,就会显得隆重一些。
我就会看到草房子后面的天空,或者头顶上天空的云彩,它们那么美丽,宁静,就像我的有鸭蛋的日子。
四
如今,祖母已经去世二十五年了。她坟上的青草青了黄,黄了青。她的坟原来在村子对面的河堆上,那是我家的一块地。父亲说,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第一缕阳光就照到祖母的坟上。我常常站在我家的锅屋门口,远远的,眺望着大寨河对面的祖母的坟,看它在清风里那么静默着隆起,看第一缕阳光照射在坟头上,照射在坟头的小草和那一棵刺槐上面。我甚至想,祖母在地下也感觉到温暖与安宁吧。很多时候,我是一个唯心主义者,我相信人死后有魂灵的存在,相信鬼神的存在。虽然,祖母的坟不过就是一个衣冠冢,里面虽然有父亲用泡桐打制的棺材和她的几件衣服,还有一包骨灰。
她死去的第二天,在我家的屋子后面,人们发现了一条蛇,人们说,这是一个好的兆头。
等祖母下葬,人们在挖开泥土,准备把棺材放进去的时候,又发现里面也有一条蛇。这真是一件诡异的事情。
然后,祖母的坟上长出了一棵很高的树。我一直以为这是吉兆。是祖母在地下保护着我们。
我每天站在门前,望着对面祖母的坟,好像祖母从来都没有离去。她依然在我们的生活里,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
我想,一个亲人,至少有两种活着的时间,一种是她在世间存活的时间,还有一种是她在亲人内心活过的时间。
我后来又想了一种,我把祖母写到了文章了,我希望,她能在我的文字里,活得更长久一些。虽然八十三岁的祖母,在乡下,已经算是长寿了。
可是,她给予我的温暖与慈爱,那些点滴的细节,我想把它更长久地留在人间。
后来政府要求坟茔规划在一个地方,祖母的坟,就搬迁到西边的规划地去了,一个小小的土堆,挨在父亲的坟旁边。我一直想着,要给她立一个碑,可是,每年都那么忙,到了清明,就忘记了。而按照我们这边的风俗,平时是不作兴立碑的。一定要在清明前几天。去年清明之后,我把这件事记录在手机的信息簿里面,希望今年不要再忘记了。可是,今年这个时候,2020年的1月,新型冠状病毒肆虐全国,在这样的严峻的疫情面前,这一年,为祖母立碑的计划,估计也是难以实行了。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父亲送走了祖母之后,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开朗的父亲变得消瘦而苍白。你不能明白一个失去母亲的儿子的所有心情。我也不能理解。虽然,我也非常的爱我的祖母。可是,我的爱怎么与父亲对祖母的爱相比。我看着父亲一日日消瘦,苍白,却一直保持着沉默,死亡,就这样隔开了他们苦难中相依为命的母子。在父亲三岁的时候,他就失去了他的父亲,我的祖父。他与祖母在那样动乱的年代里,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然后,又过了十六年,在我四十岁的时候,我又送走了父亲。多少年,我常常想起父亲在除夕的晚上,吃了晚饭之后,一个人提着一沓火纸到河那边给祖父烧纸,其时,祖父连一个像样的土堆一样的坟墓都没有。
父亲是在什么地方烧纸的呢。他到哪里去指认他父亲-----我的祖父最后的去向。
虽然是那样一个不光彩的父亲,可是,父亲还是年年给他去烧纸。他从来不带一个人。在黑夜里,我站在门前,看父亲一个人,提着一沓黄色的火纸,穿着自制的高木屐,哒哒地走远了。
我的心里有一种复杂的难言的东西,但是,我说不出来。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
我知道,总有一天,这个身影将换成我。
也是从我有了儿子之后,我再也不害怕死亡。我明白了传承的意义。
人类,就是这样,一代一代,繁殖,生存,死亡。生生不息。
祖母走了,父亲也走了。
父亲走的那一年,我四十岁,之后的那一年,我没有写一个字。
我的生命里缺了一块。
我生命是那样的空啊。那空,非要父亲回来才能填满。可是,父亲怎么能回来呢。
我多少次,在有月光的晚上,站在院子里,想象月光在父亲的坟墓上流转的情境,那么冷冷的,就像水一样泼上去的月光。那些月光似乎可以用手触摸,而父亲,是不是在半空里,冷静地看着人间这一切,还有我。
时间是一个好东西啊。它注定富有治愈的意义。
一年一年,我的悲伤慢慢被稀释了。父亲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了我的心里。真的,对于自己的亲人,那些离去的亲人,总是永远都不会离去的。
母亲也已经八十四岁了。那个高大健硕的母亲,腰早就佝偻了。像一个巨大的问号,也跟她手里的拐杖一样,弯曲。
村庄也老了,村庄会老吗?总之,村庄不是原来的村庄了。
大寨河那边的墓地里,住进去的熟悉的人越来越多了。每次去墓地给祖母和父亲烧纸,一块一块墓碑看过去,就像看到许多熟悉的人们,他们的脸一个一个清晰地浮现出来,在眼前晃动 ,微笑,说话,好像还是原来的样子。好像他们从来都没有死去。
可是,乌鸦从远处飞来,在树梢上站着,凄凉地嘎地叫了一声,我望了它黑色的预言一样的身体一眼,好像听到了神秘世界的讯息。
空无一人的墓地,我是不敢呆的。
那么多的人,他们把我吓住了。荒草凄凄,这里不是人间。
而村庄,也一天天凋败了。
空荡荡的。大批的人们都像候鸟迁徙到南方,不,不是候鸟。他们是长久地定居在了外面的城市。
那里的灯火,陌生而美丽,那里的楼宇,街道,生活,都接纳了他们的存在。
走在村子上,有很长时间,都看不到几个人,好像荒凉的野地一样,可是,这里分明有许多的房子。这些房子再也不是从前的茅草房子了。那么新式的,高大的,巍峨的,带着舶来品的洋气味道。
只是,没有人。一只狗都是稀罕的。
从前温暖的村庄消失了。
从前热闹的村庄消失了。
从前月光轻轻在每一个房子上走过时,轻轻的叹息,消失了。
荒凉,破败,冷清。
只有一个原因,人,都走了。
留下的人们,不能制造出从前的热气腾腾的烟火的乡村了。
最后一缕炊烟也消失的时候,乡愁是不是也从人们的心头抹去了。
岁月像一条长长的河流,她流过去了,她把生命,历史,都带走了。
时光塑造了另一个村庄。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一刻,我想起了马尔克斯的小说《百年孤独》
村庄变得孤独了。
它承载的那段历史,就这样在时光里,飘摇而去。
那些散落在世间的人们,就像断线的珠子,落在了滚滚红尘的人间。
再也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