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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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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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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个人史

郭苏华

我想象,我出生在一个漆黑的乡村的冬夜。是的,我问过我的生母----我是在夜晚出生的。具体的时间,她也记不得。那时候,乡下没有钟表。我没有再具体地想象下去,我的出生,非常的偶然,作为一个贫困家庭的第五个孩子,或者说第七个孩子,我的出生显然不在父母的计划之中。所以,我对于自己的出生有时候会怀着一种怨恨。是的,就是怨恨。

在苏北平原的一个低矮的茅草房里,在一张破旧的堆满了杂物棉絮衣物的木头床上,这个长着稀稀拉拉毛发只能给这个贫困的家庭带来更多烦恼的女孩子出生了。她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没有人知道。这是成年之后的她,一再追问的主题。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当体会到生的无趣的时候,她也常常想到死亡。是的,即使到了成年,她几乎每天都要想一次死亡的事情。人生不就是这样:每天都要面对死亡这个巨大的令人恐惧的事件。死亡是结束、是消失,死亡是人生最恐怖的又不得不面对的事件。

也总是有乐天的人们,每天吃喝玩乐总是乐呵呵的。我佩服乐观主义的人生,可是,我做不到。我承认,面前半杯水,我看到的,总是空的那一部分。我就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

年轻的时候,我经常用来威胁父母的话就是:我不要活了。我死了算了。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是那时候的生活太辛苦了吗?死亡是一个哲学的形而上学的问题。我们不得不思考和面对。

我还一度想过我的前世究竟是什么。我当然想不出来。

在偏僻的乡下,我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一个小小的村子就是我的全部世界。我的世界里有清晨升起的太阳,是的,太阳给过我生活的希望。这个巨大的热力四射的火球,曾给过我热烈的绝望的巨大的关于生活的热望。在乡下的孩子,总是能从大自然里得到很多的启示。一个生活在乡村的孩子,到底还是有福的。虽然物质的贫乏给了他们肉体上的痛苦,但是正是因为这样的痛苦,才没有使他们活得麻木。他们清醒、温柔,充满了原始的温暖与力量。我想,这大概是大自然给他们的吧。他们身上的淳朴也具有大自然的特质。而这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一些市侩的斤斤计较的小市民所不具备的。(虽然生活在城市里的大部分人也具有善良淳朴或者更文明的特点)乡村的一切真的养育了我。

要是我不是在乡村长大,我无法想象,我会写作。我也许就是一个平庸幸福的小市民。喜欢电视剧、打麻将、广场舞。我不是否定这一种人生。其实这样没有负担的只追求物质和享乐的人生,也许会更平顺一些。现在这个社会的价值观,其实已经被许多人颠覆了。但是,在文学里,我们还是要拥有一种传统的古老的古典的认为有价值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乡村的天空哺育了我。当蓝幽幽的天空,布满了钢钻一样耀眼闪亮的星星的时候,当我们睡在乡下的母亲用芦苇编织的凉席上,和泥土那么亲密地接触,仰着头,望着繁密的无声无息却浩瀚无垠的天空的时候,我们的心智被这神秘的宇宙里的事物震撼了。它们多么的遥远,多么的神圣。我们的想象被带到极其宏大的空间与时间里了。

劳动的辛苦,乡下的偏僻,甚至被世界遗忘遗弃的感觉都荡然无存了。母亲的责骂、生活的困窘、未来的无望,都被这钢蓝的天空中的星星给稀释了。文学的种子就是在这样漆黑的夜晚的楝树下的凉席上,悄然发芽,并一天一天连自己都不知道地生长起来的吗?

母亲总是穿着她那件穿了多少年的天蓝色的上衣。我想,她是偏爱它的。她骑着村子里唯一的永久牌自行车穿过油菜花满地的田野,到大舅家去,到姨娘家去。

大舅也骑车带过我,我坐在车子的龙头上,后面坐着我的表弟。大概是春天,微风从旁边的树木之间吹过来,那么惬意的春风啊。我们的心就像春水一样荡漾起来了。我记得,我开始唱歌了,啊,那是多么欢快的生命里的美好时光-----可惜,我忘记了唱的是一首什么歌。我们的生命,在少年和青年的时候,其实,就是由一首首欢乐或者忧伤的歌曲组成的----欢乐的时候,我们就唱喜悦的歌;悲伤的时候,我们就唱忧郁的歌。那时候的歌曲,都是用来表达年轻的一种汹涌的情绪的。

后来,等到长大了。中年了。时间的秒针越来越快,让我们感到恐惧地不敢谛听的时候,我们才会因为生活忘记了自己的歌喉----我们也是会唱歌的,也是拥有过如火的青春或者爱情的。啊,现在,这些,都用来做炉火边的回忆了。

我曾经用一本叫《楝树花开》的小册子,借一个海边女孩子的口,来回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的时光。

在那本小册子里,我好像没有提到仰望星空的场景。但是,那种带有半虚构色彩的个人自传式的写作,仍然不能满足我对于往事的回忆。

我是谁,谁是我,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个永恒的哲学命题。也是我常常思考的。这几年,我开始阅读深奥的哲学,我在追索什么呢。

我常常想起在乡下的那些不能睡去的夜晚。一度,我常常失眠。年轻的时候,都是特别容易失眠吗?还是一个人的漫漫长夜,实在是太难熬了。我尝透了一个人的滋味,孤独的寂寞的被世界抛弃了滋味。当我遇到一个人,我就会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他,让自己从水里爬上岸。

自从结婚之后,这种孤独寂寞的滋味好了不少。但是,在最初结婚的几年里,生活的困顿、两个人感情的摩擦、工作的压抑,也使我备尝寂寞孤独无助的滋味。每到春天,菜花金黄的时候,我也会变得疯狂起来。有多少次,在破旧的家属区的房子里,从荒凉的一场场噩梦里醒来。

生命真的是一场巨大的长久的修炼。就像那个一直想做人的白蛇,要经过九千年的修行,才能变成一个人身,然后,在断桥上,遇到那个她心仪的男子。

从乡村到城市,一个人完成的到底是一场如何的灵魂的蜕变。这样的蜕变是好,还是不好。我自己也说不好。

我不能说,我还是从前的我。

我怀念从前那个扎两个长辫子的在辫梢带两个黑色蝴蝶结的女孩子。她当然是单纯的,甚至是傻的。即使现在,这样的单纯和傻仍旧在不经意的时候,被朋友看出来。自己有几分自嘲,又有几分得意----真的是得意。在这个复杂的诡异的世界上,心灵的那一种天生的单纯和傻气,真的比精明和市侩可贵很多。它不是谁想要就能要的。

这个世界,真的一点不缺少精明,但是,缺少单纯的清澈透明美好。我想,这是乡下的月光露珠花朵和那些卑微的动物给我性情里注入的温柔与纯净。

祖母总是喜欢坐在门前的楝树下。小时候,我生气的时候,一个人躲在门前的泡桐树下,她就站在门前喊,大苏华,回来啊。喊了两三次,我就从泡桐树后面,走到家里去了。

祖母生病的最后一段时间,她一个人躺在厨房的一张木床上。整夜地呻吟。我这边的房子离她最近。我就整夜地做噩梦。我每天都担心,祖母在我醒来的早上死去。我每次噩梦醒来,都不敢睡去。只好坐在床上看书,一直看到天亮。

祖母那样的隐忍,她没有抱怨过一句,直到去世。她是有大爱的地母一样宽厚的祖母。

我在祖母的身上看到了死亡的阴影。同时,她那么安详的离去,也使我对于死亡不再那么恐惧。好像她就是安静地睡着了。明天还要醒来。好像她的离去,就是自然的事情。没有挣扎,没有苦痛。什么都没有。天国的光辉照耀着她。祖母满月一样的脸,沐浴在一种菩萨一样的光辉里。

这样的文字到底是写我的吗?乡村个人史。我有什么样的历史?乡村的生活经历,大自然给我的感悟、启示,乡村给我的一切。

我所有的文学的养料都来自乡村经验、童年经验。来自月光田野麦地天空河流还有许多的人们。

想起鲁迅说过的话,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相关。

乡村,已经作为我文学经验和生命的一部分,留存了下来。我的笔每每要触及它们,我不能忘怀于乡村的风、土地、土地上的人们带给我的一切。

当父亲在一个阳光温暖白霜遍地的冬日清晨,离开我的时候,我站在破旧的老家屋后,我的内心是平静的。

我的两个亲人都归于了尘土。这是人类生存与死亡的循坏。这是规律。

我在一堆白灰里,辨认哪一些灰可能是父亲的。生命的本质是这样的吗?我就抱着这些似乎是父亲的白灰,又似乎是很多父亲母亲的白灰,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子上。我要把变成了白灰的父亲送到一个冰冷的陌生的世界去。每年,我只能去看几次。一开始,可能几个节日都去。后来,我就只能清明去了。毕竟,他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我们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他那个世界真的存在吗?我当然相信是存在的。我每次都煞有介事地跟他说话。那是当十多年之后,当我不再为他的离去悲伤之后,我用调侃的语气跟他说话,好像他在村子上刚刚打了一场麻将归来。

我开始清醒地审视我生活过的村庄,以及村庄上的人们。我冷静而客观,我像一个清醒的记录者,观照、思考、记录。我写下的不仅仅是村子上的人们,也许,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和记忆。

2022 3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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