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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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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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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没有随风飘逝的

那没有随风飘逝的

郭苏华

人死了,当然是随风散了的。从前还有尸骨,现在呢,连那一抔灰也极为可疑---不知道里面参入了张三李四王二麻的骨灰在里面,殡仪馆的人总是潦草地在炉膛里,铲一铲子,敷衍而不负责任。而死者的家人那时候,怎么又会为这样无法甄别的事情去争辩。

死后,能有什么留下来,什么都没有。那一撮灰,一个泥土的衣冠冢,就能够算数吗?

可是,还是会有人记得一些离去的生命,他们的生命里,有值得记取的东西。

最近朋友跟我说起,王宝老师,说,老师生前说,不留一字在人间。这有任性的意思吗?还是知道,其实,像他这样的人其实即使有字留下来,难道就真的能流芳百世吗?他肯定对这样的事情存了巨大的怀疑的,所以,他也是智慧的。

不过,总有不自量力和生出奢望的人。

我也想着,人总归应该为了梦想和希望活着。虽然这梦想仍旧是枉然的,奢侈的。

可是,我还是不能赞同王宝老师的行为。

这任性里,似乎有很多的孩子气,不足为效仿的。

我想,王宝老师到底还是不够彻底的。他在快意识到自己去世的时候,请朋友写了墓志铭。墓志铭还是对自己生平的介绍,写这墓志铭的,自然也是他很看得上的人,他究竟还是不甘心,要在这走过一遭的世间,留下一点什么痕迹。这真是自行矛盾的事情。

我常想,一个人,每个人都是一本极厚的书,就单单是心智历程,就要写出来厚厚的一本。那是一个生命成长的血泪与从幼稚到逐渐成熟的一个过程。要是能把它写出来,那将会是多么辉煌而值得一看的啊。

王宝老师于我,是有师生的情谊的,虽则淡薄而时日极短。那时候,我在县里的进修学校读县里招的大专班,县里缺老师,就在本县招了一些高中毕业的人,在本县上三年的课,就在本县的学校里就业,充实当时遍地代课教师的师资。

第一次见王老师,是在响灌路的最古老的进修学校,从一条窄窄的小巷子里进去,在那煤屑小路上,坑坑洼洼走一段,就走到两排旧的小楼前面。

我们一开始上课,就是在这里。

那天,我去迟了,在最后一排坐了。正是夏天时候,越过黑压压的人头看到一个男老师在讲台上讲课,其时,窗外阳光如瀑,炽热难当。这个老师在上面讲的是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在我走神的时候,看到窗外一个矮小的穿白色汗衫,后背上打了一块巨大的简直要覆盖了整个后背的补丁的瘦小的老头,提着一个热水瓶走到教室里来,在讲台前,放下水瓶,就径直走了。

大概,他在安静的课堂出现,太引人注目了,或者,他竟然穿那么破旧的衣服,也太引起人们的注意了。即使那时候是1996年,人们生活并不富裕,却也并没有穷到要穿这么一块大补丁的衣服,况且还是一件不值钱的白汗衫。

下午的时候,好像是现代文学课,我们坐在教室里等老师来上课,我对于进修学校的掌故是完全不知道的。等到快上课的时候,终于有一个老师来了。我看到这个早上给教室送茶水的矮小的老头。还是穿那件打大补丁的旧的白汗衫走进教室的老头,真是大吃了一惊。同时,心里却是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敬畏的心来了。

这就是王老师了。教室有熟悉他的学生,私下里议论说,难道就这样穷,穿成这个样子。然而,我对于他们的议论很是不以为然的。有时候,衣服,或者是物质能算得了什么呢。我看那几个很是有一点家底子的女同学的轻浮,心里也是很不屑,甚至生出她们对于王老师那样的不以为然来。

也许,一个内心丰富的人,对于外表,对于物质总是会看得很轻的。过于修饰自己的人,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虚浮罢了。这样的话,不止一个人曾经跟我说过,也有朋友曾这样批评过我。

虽然这是一个以外表和容貌取人的社会,但是,还是有些人不在其中的。这些人才是真的深谙做人的本性的人。

也许,这也是因为我做王老师的学生时间不长,却仍旧一直想写一写他的缘故。的确,有些人死了,他的精神或者说他人格的魅力,并没有死去。他仍旧会活下来。以另一种方式。

那个下午,天气依旧闷热,我还坐在最后面,但是,王老师的课给了我极深的印象,我想,我这平常平淡的生命里,不曾遇到一个优秀的像王老师这样的中文老师,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情。

我在王老师去世之后的一篇短小的日记里,写了这么一句话,我要是很早遇到这样一个好的语文老师,我肯定会写出不错的文章来。

然而,我只听过王老师这一节课,就又回到乡下去代课了。因为我的那些同学学的大专课程,我已经考过了八门,他们给我们这样很早自学大专文凭的学生起了一个名字,叫免试生。就是不用考试的。

于是,我就继续回家代课去了。即使我很想听王老师的课,我的家庭也不允许,家里需要我代课,需要我那微薄的工资。

一直到要毕业的时候,我才又回到学校,准备最后几门的考试,因为我还有外国文学几门没有修完。还有毕业的事宜也比较的多了,还涉及到考普通话啦,实习啦,然后,就要正式分配了。

于是,又见到王老师了。他是我们的班主任。

但是,他精彩的课,我仍旧听得很少,好像只听过两节,一节讲的是《窦娥冤》,还有一节不记得了。他的课堂是绘声绘色的,什么是听课就是享受,王老师的课就是这样的。可惜,我没有福气听到他更多的课,现代文学部分,早就结束了。后面讲的外国文学,虽然也不错,可是,真的没那么精彩。还有一个老师讲的课,忘记是什么课了,好像是语法之类,他一上课,我就看小说,反正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王老师有时候到教室里来,因为毕竟是班主任,有很多事情,还是要处理的。有一次,他问我,是不是认识姜桦。我说,我不认识。但是读过他很多文章。那时候,我二十八岁,在县市的报刊上,豆腐块漫天飞,有纱厂的男孩子写信到学校,称崇拜你的小哥哥。我看了一笑,竟然连信都没有回。

在教室也常收到十块二十的稿费,虽然极少。却竟然受到同学的羡慕。每次寄来,都是王老师拿来,这样,他就知道我这样的一个学生了,似乎也有一点高看的意思,虽然我们是那种考不上学校花钱来买一个工作的学生。

另有一次,他问我找对象没有,我说,才找了一个,还没定下来。是一个也喜欢写文章的。他立刻说,你们都写文章,谁来煮饭?后来发现,王老师的现实主义是正确的。

读书写字的人往往比较疏懒,要是两个人都如此,日子怎么过下去。

再后来,我们就毕业了。

与王老师来往极少。知道他有一个儿子在读大学。考的学校似乎并不理想。

那时候教我们,也正面临退休。有一次跟我们讲,他在家里请了局长同学吃饭,局长同意他退休。他言语之间,格外得意。好像为了在家招待,又省俭又好看,或者为了局长同学居然赏光。我想,每个文人的身体里都住着一个不合时宜的灵魂。他当然有自己的骨头的。

我们还听说,他的夫人是外地的,是一个残疾的人,我们也是见过的。

他给我们讲《西厢记》,说到男女的相思之苦,他大声地讲,说,人想人,想死人。我们那时候,正是二十多岁青春年纪,对于爱情正是有无限的幻想,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秘密的不能轻易示人的人。他这一句,石破天惊,仿佛穿透我们内心的大秘密。醍醐灌顶一样。

他说起自己,仿佛说,自己也是有爱情的。下面就有同学窃笑。我们心里竟有小小鄙夷:认为丑陋如王老师,难道会有爱情?我们当然认为爱情是美女和帅哥至少是年轻人的专利。

而且,我们听说,他这个夫人是跟另外一个老师谈恋爱,被人家遗弃了。而王老师把人家追过来的。

他竟然说,他也有爱情。而且一点都不脸红。

又说起,他这人比较的仁慈,因为菜园子的事情,好像常被一个老师欺负。我们心里就很不平了。

我们虽然嘲笑王老师,可是心里还是欢喜他,佩服他的。

况且知道,他年轻时候,因为成分不能上学,去上河工,那样矮小瘦弱,如何能做那样的重活。晚上,他在窝棚里读书,常到深夜。

他自己也跟我们讲,说,你想想,一个男人四十岁还没有结婚,这么多时间,要读多少书下去。

他也为自己教的学生出息了,不认他而不平。说,一个学生做了大学里的主任还是什么,就不太跟他来往了。

当然,我们还听说,他到四十岁不结婚,有一次,竟然走到女厕所去了。男人岁数大了不结婚,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我们毕业之后,跟王老师没有什么来往。

我有一次在县里的一个刊物上,看到他跟一些文友去云梯关游玩。写了一个古体诗。那时候,读到王老师的这个古体诗,真觉得好像自己写了一样高兴。因为我常觉得,以王老师那样的文学底蕴要是不写点什么,真的是浪费了。

可是,从那之后,再也没有看到他写什么,也知道,他跟县里的文友来往极多。

我在街上的人流里,在菜市场,也常看到王老师瘦弱单薄的身影,虽然这样一个人,在他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尊贵的精神的王,在课堂上,也是一个真正的王,可是,在现实生活里,个人总是极其的渺小。

他穿紫色的睡衣,在菜市场喧嚷的人群里买菜,我总觉得心里很疼。觉得这样一个人,应当有极为优雅的生活,像魏晋时候的人那样潇洒飘然,可是,我也隐隐觉得,一个教师拿微薄的工资,支撑一家人的生活,总是很难的。精神从来都是需要物质的附丽。这个鲁迅先生在《伤逝》里早就说过了。我想,对于物质的追求,总还是很需要的。虽然,精神是伟大的。可是,我们不能单靠精神活着。就像巴金先生说的,我们不能单靠吃米活着。

再后来的相见,就是在王老师的葬礼上了。

那是2013年4月25日的中午,仲春的天气竟然非常的燥热。也许是因为中午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心情。我的心情是黯淡的。

我们班级四五十个同学,那天中午去了二十二个。王老师的灵堂设在偏远的县城西边的一个空旷的地方,很荒凉,我们好不容易找到那里。

一个很大的房子,不知道原来是做什么的。好像现在专门用来做灵堂。那么大,那么破旧,像一个大仓库,光线很暗,也许是因为破旧的原因。王老师的冰棺在那么巨大的房子里,就像一个被缩小了的袖珍的玩具,凄凉而且有着某种贫寒的气息。这种气息一下子就把我们击中了。房子周围立着许多白色的花圈,花圈上写着极其漂亮的字,我看到一个叫汪以的名字,想起这些人肯定都是老年大学里,王老师的那些朋友,挽联写得都很深情,似乎都是可以拿到报刊上发表,留着做永久的纪念的。然而,我看着它们总觉得毫无用处。对于一个失去生命的人,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种空洞的笑话和仪式。

我们走到近前去看看王老师。我已经不记得当时看到的王老师像什么样子了。也不记得他穿什么衣服。只记得他的瘦弱的看起来完全不像王老师那种课堂上的谈吐与气概的年轻的男子,那是他的儿子,还有他的残疾的一只腿有点瘸的妻子。我只觉得心里充满了凄凉。恨不能马上离开这里。

我们排成两排,给王老师鞠了躬,我听到后面有城里工作的时髦的轻浮的女同学,竟然吃吃笑出声来。我心里的鄙夷与愤怒,不屑一瞬间充满了胸腔。我想立刻离开这里。她们用自己庸俗的纸币玷污了一个高尚的外表贫穷的灵魂。这还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时代吗!

那一天,不,后来的很多天,我只要想起王老师去世那一天,我们去吊唁的事情,心里就堵得慌。

我又想起他说的,不留一字在人间。想起朋友给他撰写的墓志铭。

活着,死去,一生就那么简单。

就这样随风飘逝。

有什么,一定有什么不会随风飘逝的吗?似乎,一定,是有的。

那是什么呢。

要是没有,怎么会有七年之后,我的不算他真正学生的文章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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