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拨动命运的琴弦

谁拨动命运的琴弦

郭苏华

我并不感激我被送出去，成为现在的我。这个分裂的不是原来的我的我。即使我现在再回去，当然，我回不去，我也不能再和原来的没有被送出去的我重合成为原来的那个我的我。我已经成为非我。从我被送出去那一刻起，我的所有命运都被改写。

我想说出真实的那一部分。即使在我原来的贫穷的家里，我不能读书，但是，至少我不会活得那么分裂，不那么自我。是的。这么多年，我被教育，被道德绑架，我要感恩，走在几十年感恩的路上，我累死了。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你应该这样，我也正是这样做的。于是他们都夸奖我。不知道我的内心是什么样子的。

就像我家后面的那个私生子，我想，他即使那么发达了，他也仍然对他的身份耿耿于怀。他的内心深处不会对他的身份觉得多么荣耀。这是多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即使他已经过得那么“辉煌”。但是，他的内心深处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耻辱。就像我，希望生活把我认领回去，让我做回自己。

像我们这样的人，在生活里，会有更多的挣扎与不甘，却又不能对人说出。你要让自己看起来非常非常正常。

我想，一个被迫离开自己故乡的人，即使那时候，她（他）什么都不懂，还在襁褓里，还是一个丑陋的一无所有命运掌握在大人的一句话里的婴儿，你也是知道，你跟别的人是不一样的。

你对环境的改变有自己潜在的意识与强烈的敏感。你变成一个小心翼翼的人---你不敢哭，你需要自己对周围保持高度的警惕。你要让自己变得优秀。即使你是一个多么不优秀的人，但是你必须要让自己从平庸里，找出自己稍微好一点的机会。不然，你到底怎么活在别人的鄙视里，那些足以杀死你。

要是让我选择，要是能让我选择，我情愿选择做一个在母亲身边的穷人。是的。可能我会为给不给母亲一百块钱计较半天，最后还是买了二斤苹果。或者，我在异乡打工，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但是，我会是一个正常的人。

我是原来的那个自己，没有被迫变成另一个我。

现在的我，是命运分配给我的那个我。不是我原来的我。原来的我即使家徒四壁，我也会是从容的，活在我本来应该的位置。我得到我应该有的那份母爱。为什么，这边给了我无穷的爱，我却还是残缺的。我是一个终生缺爱的人。所以，我不懂得爱，不会爱。而我的那些朋友，她们那么温柔，我想就是因为她们得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而我得到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爱，虽然那么多，却仿佛不是我要的。余生，我要为这爱，一直还债。我很累。

从心理学的角度，肯定有人能很好的解读出，我为什么在别一个家庭里，得到的爱，不能满足我对于母爱的父爱的需求。虽然他们给的太多，甚至溢了出来，造成我毕生的坏脾气。

然而，我总是回不去了。我在我母亲的身边，我只是她的一个客气的亲戚。我从理性上承认她是我的母亲。但是，我从心理上，不能接受。仿佛她只是我一个熟悉的人。她身体里的一部分血液跟我有相同的部分，但是，那又怎么样？然而，我与这一个母亲，却也隔膜着。我虽然给她很多的照顾，但是，我不太喜欢触摸她的身体，并且为小时候我耽溺在她身边，感到了说不出的耻辱，这是一种难以启齿的情感，但是，我竟然能坦然地说出来，承认我私密感情里的一部分真实。

就是这样的，我不太喜欢她。因为她不是我的母亲。但是，我又尽了很多的责任。当然比对那个母亲多，这只能说，出于一个读书人的良知与责任，而不是爱。把这样的话说出来，需要巨大的勇气。是的，有朋友曾经问过我，你究竟更喜欢哪一母亲。我的回答令她们失望。做真实的自己需要绝大的勇气。

一个被送出去的人，她对于这个世界缺少起码的信任。她那种潜意识里的被抛弃与放逐的命运的憎恨，仿佛从离开故乡那一刻，已经种在了骨子里。一般情况下，这种情感是被很多道德伦理的表象遮蔽着的，连自己都看不清。好在，我是一个写作的人，我会思考自己的心灵，我想对自己有更多的认知。

我开始明白，我生命里的那些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是有来源的。青春时期的叛逆，哭泣，隔膜，吵闹都是因为感觉被欺骗，感觉不被爱，感觉不信任。而到成年之后，这些东西似乎消失了。其实没有，它只是变得更隐秘了，它藏了起来。它在潜意识里，在一个自己也找不到也不承认的黑暗的地方。有时候，它会跳出来，指着你的鼻子说，你不知道是这样的吗？你尽管现在过得很好，但是，你还是愿意做原来的那个你，即使你贫穷，难堪，不值一提，但是你活在属于你的躯壳里，你是你自己。虽然你这个非我，被很多人认为会比原来可能成为的人生没有被改写的我好一万倍。但是，你还是承认，在那个原来的躯壳里，你会更好地安放你的肉身和灵魂。你不用那么分裂。你左右不是。你似乎是这个母亲的女儿，似乎又不是；你似乎是那个母亲的女儿，又确乎做不了。你成为一个自己都无法指认的自己。

你的灵魂和肉身被嵌入一个不属于你的环境里。你只有被迫改变。甚至你被迫强大。你终于懂得，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其实，你是一个脆弱的哭起来就停不下来的胆小无比的小女孩子。而现在，你仿佛不是了。因为你在那么弱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庇护。

你以为有人爱你。但是所有的爱其实都带了目的。他们要你养老。因为你欠了他们。

你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还债的。

你这样的想法在很多人看来是价值观有问题的。所以这么多年，你一直活在人们眼光里，是的，你为了那些正确的社会道德伦理而活着。你活得非常正确，非常的累。

你骨子里是叛逆的。但是你的行动没有。

你真的累了。你想歇歇。你找不到撂挑子的理由，也找不到接手的人。你要继续走下去。埋怨是可以的，牢骚也可以，说了就算了。

你常常想到命运，有什么办法。

你现在终于相信命了。年轻的时候，你相信奋斗，现在相信命运。

从你坐上母亲的自行车那一刻，你的命运被第一次改写了，非常彻底。

当亲生的母亲开始以你为荣的时候，开始认为你是她最优秀的孩子的时候，你嘲讽地笑了。那个皮肤黑黑的羞怯的从来不被看好的女孩子，忽然被承认优秀，真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

她从来不认为自己优秀。她一直那么自卑，尽管在骨子里，她非常骄傲，而她不愿意表现出来。曾经没有一个人看好她，这个倔强的一无是处的叛逆的丑小鸭，身上找不到一处闪光点。

但是，忽然她们姊妹俩在一起争执起来。好像都要把这样一个丑陋的女孩子的虚无的所有权归自己----她们都有充足的理由：一个亲生的，一个养了几十年。她们都那么理直气壮。

有点好笑。世界一直是好笑的。要是我一直贫穷，打工挣不到钱，衣衫褴褛，她们还会不会争我。这个世界，真好笑。

世界没有变。一直是这个样子。真的。

我终于承认，我现在这个样子，其实也很好。

我是自由的，谁也不用在乎。

2022 7 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