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舅

郭苏华

这几天，我妈住到大舅家去了。这么多年，跟大舅基本没有什么来往。除了我妈每年偶尔到他家小住。我们会有零星的通话，其他基本没什么联系。

这几天，我妈住到他家去了。那个下午，我打电话过去，他跟我说了好久。还是因为我跟我妈之间的相处，我妈的病，还有我的身世这样的事情，拉拉杂杂，他说了很多话。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往事就一幕一幕浮上来：我想起了童年的时候，那一小段美好的时光。大概是春天的时候，大舅骑着自行车，那时候，他肯定非常年轻。我坐在车龙头上，后面也许坐着我的大表弟。大表弟比我小两岁。

春天的风吹着我们，凉爽极了。两边是高大的白杨树，是的，是白杨，也许正在发芽。总之，这样的感觉特别的爽，心情好到了极点。我就唱了起来。我唱的是什么呢。我自己也不记得了。

但是，那一天的情形却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再后来，大舅家就慢慢地穷下来了。我妈说，大舅妈不会过日子。大舅有四个孩子，三个男孩，一个女孩子。

后来的很多年里，我妈经常把我穿旧了的衣服鞋子送给我的表弟。我妈也经常接济大舅家。

大舅会到我家来拖粮食，他家孩子太多了。有一次，大舅是下午来的。那时候，我大概已经初中或者高中了。大舅到我家，刚坐下，我就说了一句让大舅很难堪的话，我说，大舅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其实，我就是刚学了一些成语，想用一用。大舅听了我的话，脸上讪讪的，很挂不住的样子。我妈没有吱声。

大舅坐在我家的大桌子旁边，一直坐到快天晚了。他才开口，说，他家里没有吃的了，是来借粮食的。但是，每次大舅来借粮食，我从来都没有看他再还过我家粮食。

那天，一直到太阳落下去了。天都上黑影了。大舅才把两麻袋沉重的粮食绑在自行车上，拖回去。

那一天，大舅听到我的话，尴尬的神情，一直坐在我家桌子旁边，不说话，也不起身的样子，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他家是越来越穷了。我工作之后，在路上遇到他，他六十来岁，却已经显出下世的光景来。

我妈也不太喜欢他了。她说，大舅说话啰里啰嗦的，大舅说话有许多的口头禅，什么回头顶了了，这个这个。这么说吧。一句话里，有用的话没有口头禅多，等他一句话能把人急死。

我妈从前很少说大舅不好，现在，也嫌大舅不好了。

祖母去世的时候，家里来了好多亲戚。那时候，我家也开始穷下来。大概因为父亲喜欢赌钱，从来不攒钱。人家村子上，许多人家都盖了瓦房了。我家还是五间草房子。

祖母去世，家里就更显得凄凉。父亲又是兄弟一个。母亲在灵前哭，母亲是很会哭的。乡下人哭丧，是要数落的。所以许多人都喜欢去看这种乡下的葬礼。家庭里面的各种纷争啊，反正故事多得是。母亲在那里哭，一边哭，一边数落。她哭了祖母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翻来覆去哭一句话：门前扣高头马，不是亲戚也是朋；门前戕讨饭棍，骨肉至亲不上门。我心里知道，母亲这样哭的缘故。因为亲戚和村子上的紧房头基本都来了。大舅还没有出现。

大舅来了之后，也没有出多少钱。

这件事在我的印象里，也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这些年，大舅家的三个儿子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大概是因为家里太穷了，所以他们特别的耐苦。他们家的日子渐渐好起来。很多消息都是通过母亲的嘴得知的。她经常跟大舅通电话。

大舅家的大儿子----我的大表弟在老家盖了漂亮的楼房。二儿子搞了一个服装厂。三儿子也在家盖了阔气的楼房。兄弟两个盖在一起。我想起母亲说她小时候，他们一大家子，住在一个四合头的房子里，家里有很多的土地，一大家子在一起吃饭，饭由各家妯娌轮流煮。家里很多花生地，花生成囤子。土改的时候，家里连夜把家分了。各家过各家的，不合在一起了。即使这样，登记的时候，母亲家还是被白色的纸条封门了。她家的成分是富农。我在写《楝树花开》的时候，写到了这件事。一个文友读了之后，说，怪不得你两个母亲长寿，原来她们小时候没吃苦。上次母亲住院，临床一个六十八岁的病友知道母亲识字。立刻说，你家从前肯定是地主，不然怎么能识字。他比母亲小好多，是个文盲。

大舅家就这么富裕起来了。大表弟，二表弟，三表弟，都在老家盖了房子。这几年，大表弟和三表弟还在无锡买了房子。前几年，春节的时候，他们经常开车来看母亲，带上很多的礼物。

大舅的形象在母亲的眼里，渐渐就变了。她开始喜欢去大舅家。经常夸舅母性格好。舅母眼睛很大，亮闪闪的。人不高，很胖。脸上总是挂着笑，即使在很穷的时候，她也从来不哭丧着脸。关于舅母，我要用另外的篇幅来写她。她就是一个温暖，一个地母。

大舅说话，还是啰里啰嗦的，但是，母亲一点都不嫌弃了。她总是盼望大舅打电话给她。打完之后，她就会打电话告诉我，大舅又要带她去他家了。

大舅跟我说起母亲，总是说，额小姊，比我大十三岁，从小就带着我。额小姊，我怎么能不心疼。

母亲八十六了，大舅七十三，他们住在母亲的老家。他们一起去赶礼拜，大舅妈炸丝瓜团子给母亲吃，一炸就是一盆。大舅妈会煮饭，她到街上买来火腿豆腐做成羹汤，母亲也喜欢。母亲说，你大舅妈会做饭，汤汤水水的，好吃。

晚上，大舅妈陪母亲睡在楼下的一间房子里，黑暗里，她们会说很久的话，黑暗像水一样浸没她们，就像幸福的潮水。

2022 9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