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八月
八月的小城就像下了火,一出去,身上的汗就把后面的衣服都湿透了。八月的小城四十度,沙漠里的温度也就是四十度,每天生活在沙漠里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感觉。
早上出去买菜,回来的路上,有一段是有着法桐树的。虽然是八月,法桐树的叶子依旧茂盛,却也显出岁月的一点沧桑,即将要凋零的意思了。走到这里,最期待的就是满耳的蝉声。
蝉声里,带着的都是乡下生活的回忆,其实,就是人们经常提到的乡愁。是的,走在这蝉声里,就像走在家乡的小路上,或者就想起家乡的那个早就消失了的门前的空地。门前屋后的楝树洋槐树枸刮树,关于乡村的一切记忆,在蝉声里瞬间就复活了。
所以,每次骑车到这里,对于法桐树和蝉声都产生了依赖和期待。不知道人活着,很多时候,就是活在少年或者童年的记忆里,这种记忆有一种粘稠的性质,它一直胶着在我记忆的壁上,无法消失。
走在这条大路上,路的西边停了许多的汽车,人行道旁边是一条人工河,河边栽了一些垂柳,春天的时候,鹅黄的绿色的柳丝就像长长的少女的发垂在水面上,真是有一点江南的特色了。
热了一天,晚上忽然就下了大雷雨来。闪电就像蛇的芯子,吐出来,一闪,诡异地照亮整个空间。那些白天寻常的建筑树木,在闪电之下,就像一个异样的骇人的世界了。雷声就像碾子一样滚过来。世界是另一样的了,就像午夜惊魂的电影或者小说。世界处在一种动荡和变动之中。
家却是安稳的。关了窗子,站在窗子前,听窗外雨把小城变得喧嚣而澎湃,绸子似的闪电,在空中绕来绕去;雷声滚滚,就像坦克要碾压过来;小城的人们在雨里奔走,或者躲在窗子后面,看雨顺着玻璃流下来,密集的晶莹雨点聚集在玻璃的背面。
八月之后,就已经立秋了。一到立秋,窗子下的秋虫就鸣叫起来。夜晚,坐在沙发上,坐在小城里,听这样清越的含着季节意味的叫声,心里就会引起一种淡淡的思绪,这种思绪跟生命、季节、跟宇宙里的一些永恒的事物有关、跟时间有关。
于是,会有点惆怅起来。想起乡下的生活。这秋虫,在乡下是屡见不鲜的。
现在移居到城里,是不是声势就不够浩大了。那种细腻的思接万里的感受,也消失了。但是,思绪却还是有的。
小城里的生活,季节不是很明显。温暖里,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却又被日常的生活一层一层覆盖。
有时候,就像安于这种生活了。
八月之后,就会凉爽一些。不过,也还是热。蝉还在叫。一些秋蝉也叫唤了。
那些草叶子慢慢要金黄起来。金色的秋,很快就要来了。
2022 8 16
小城九月
小城九月是有香气的,九月的小城是一个成熟的季节。九月和八月之间,还是有明显的分界的。早上起来,空气凉丝丝的,真的分早晚凉了。这个时候,衣服最是难穿的,厚一点,就会有点热;薄一点,又嫌凉了。真是难办。
雨就常常不期而至了。秋雨最是缠绵,落在身上,也是凉的。这时候,就应当多穿一些。走一些路,却又热起来。风吹在身上,就都是凉意了,也爽得很。
九月是凉月与秋花的季节。月亮有玉一样的凉了,在空中挂着,很是皎洁呢。秋虫也在窗下或者草丛叫唤起来,唧唧唧唧的,清越得很,跟夏天的虫子----蝉的热闹又是一样。蝉是煮沸的水,热烈又磅礴的,仿若交响乐。秋虫的叫声要悠长缓慢得多,带着一丝思考的意味,节奏慢了下来,也常引起人关于季节和生命的许多思考。
中秋节往往就在九月。路边的栾树花金黄的碎花开了起来,虽然是金色的,落在地上常是一大片,就叫人有点惆怅起来----究竟因为什么惆怅的呢,也有现实安稳美好的意味。秋天是一个令人忧伤的季节呢。时序的变幻常是带来人们对于时间宇宙生命生死的深刻思索。时间就这样变幻了,过去了。像水一样,像落花一样。黛玉葬花,难道葬的不是时间,生命,哭的不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从前,哭的不是自己还是短暂的人类?
但是,九月还是适合享受秋月秋花秋华的美的。秋月的清凉皎洁,今年又有木星在旁边与它交拱相会,宇宙星月的奇遇,常是令人类庸常的生活生辉。这样一日日的过去,平淡的日子就被赋予了传奇与神秘,我们平淡的肉身有了欢欣的可能。
我们也常回归到寻常的生活里,在那里寻找到平淡的欢乐。到田野里去,看野草在风里摇摆,寂寞是寂寞的,却也有生命的一些意味可以咀嚼。
沟渠都干涸了,蚂蚱在草叶上蹦来蹦去。
天地都高远,那些人世都远去了。天地仿佛只剩下草木还有自己。自己也是草木。总要归于尘土的。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自然之子。这样想的时候,人就变得谦卑温柔,与天地能和谐地相处。
白云在头顶上悠游,多么好啊。这自然的生态把心灵都放牧了呢。什么比心灵的自由更好的呢。肯定是没有的。
风悠悠地吹,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从遥远的未知再到未知的遥远。风经过我,经过草木,河流,经过很多的地方来到这里,又跑远了。
地里的稻子眼看就要成熟了,金色的秋天呢。心灵有一个地方也是饱满的,被大自然的一切治愈了尘世里的伤痛。
花生也快成熟了,坐在皎洁的月光下,门前树影婆娑,一盆煮熟的新鲜花生散发出淡淡的食物的香气,在面前放着,于是,一边赏月,一边吃起花生,风吹着树梢,带来大自然的天籁一样的乐音。生命是多么的朴素与华美。
这样的生活其实早就远去了。
乡下到底还是寂然的,小城的栾树花开疯了。在这个九月,我们是在县城与乡村不断切换的人。
小城十月
在小城住了十年,我对于它依旧是陌生的隔膜的疏远的。
我没有办法让自己深入到小城的肌理去,打探它最原始的日常。
我走在小城的路上。小城的主道路上,现在已经没有树木了,被喜气的灯笼代替。在冬日的萧索的晚上,下了雨,或者笼了雾,这灯笼就烘托出一派温暖与温馨的归宿感来。
一般的大路上,都是栽了好多年的法桐树,这是小城里,最吸引我的风景。春天,我对一树浅绿的法桐树叶子,感到生命的勃发的力量,和小城的勃勃的生机。
小城的小,是给人安妥,与收容人的。对于有着野心的年轻人,这里并不适宜。我也曾经不屑于在这样狭窄的天空里,过自己的一生。
我对于日常烟火的生活,常是生出了自己无法控制的轻蔑。但是,一个人到了中年,或者老年,就不一样了。她就会对世俗里的生活,缓慢的日常,生出无限的依赖。
年轻的时候,小小的城,如何能安放下一颗狂野的热烈的心。
可是,现在不同了。
走在大街上,看季节一天一天变幻着。就觉得有一种妥帖的安心,会停下来,看一片又一片叶子,那么旋舞着,滴溜溜地,像一个穿着舞裙的女子,那么翩然地落下来了。
街上的店里,虽然服装也一年一年流行的不一样,在骨子里,小城跟这个时代,跟世界,是有许多接轨的地方的。街上卖白菜的老人,身边都放一个微信扫码。
可是,它的深层的肌理却是在烟火的部分。卖水糕的,却也没有绝迹。那么古老的东西,在生活的最平常处,却也要打动你。
你越来越喜欢那些几乎过去的快要消失的东西。你每次走过这些,都要停下来,好像在往事里,停了一会似的。
你最熟悉的是街上的各种树木。栾树,凤凰木,柳树。有些树木都是洋气的名字,跟你在乡下看到的不一样。
是的,街两边的凤凰木,红彤彤的一片,像花又不像花的扁扁的重叠起来的样子,叫人看了生无限欢喜的心。在萧索的落叶的街头,在刚刚下了一场冷雨,就有点凄凉起来的路上,看了它们,都是心头有了希望似的。
那些店铺就隐在这些火焰一样燃烧的花朵后面。弹被胎的,做包子的,卖酒的,烤鸭店,小超市,窄窄的门脸里,也卖漂亮的旗袍,理发店,水族馆,做美容的,早餐店,汤包店,名字都很洋气,几乎与国际接轨。
生活就是这么寻常的。树下有步行的女子走过,清爽的一张小脸,胶原蛋白充足的样子。看这样的脸,觉得自己也年轻起来,人等到四十岁之后,肉身变得沉重,感觉到自己受到年龄欲望的限制与束缚。在这个世界上,不要踮起脚,人生也已经看到尽头。
只有这寻常生活里的暖意,能抚平心上的皱纹。走在树底下,树下的青砖上的苔痕很重,雨水竟然没有落下来。
这街头的雨云,一直积着。低沉,可是,并不压抑。
在包子店门前站了几个人,包子在笼上冒着热气,几个人神定气闲地站在那里看着,一个大约快六十岁的男人围着一个很长的围裙,一手拿着长长的锅铲,熟练地翻着一个铁锅里的饼。
这样的场景里,是有着生活的温暖的深意的。我以前对于这样俗世的生活总是抱着不屑的态度。对于宿舍里三句离不了吃什么的女生,不屑一顾。
可是,什么时候,我对于那些懂得如何把平常的饭菜做出居家温暖的家庭主妇,生出了无限的敬意。
生活的真谛,其实就在这些日常的地方。
他们是深谙此道的。
那一天,我在路边,遇到发福了很多的朋友,她的确没有女人的妩媚,风骚,她穿朴素的白色上衣,上衣被她的肥硕的身体撑得有点变形,下身一条淡绿色的裤子。她已经完全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形象。她在路边的自家的菜园子扯豆角架子。豆角已经败园了。她想种上一些白菜。她说,“我又不会打麻将,又不会像你一样写作。”她这样说的时候,很像在讽刺我。不过,我并不在意。她说,“我只好来伺候一个菜园子。”
她一边跟我说话,一边没有停手,在扯那些枯萎了的豆角架子。
我说,这挺好的啊。她说,不好又怎样。我笑笑。她丈夫一直在路边站着,跟我们说话。我知道,她才是深谙生活的道理的女人。她活得朴素自如。她不要过度修饰自己,她活得非常本真。她的内心是幸福的。她也用不着担心她的丈夫会有什么想法。他们就是一样的懂得朴素的生活真谛的人。
我相信,他们才是真正幸福的人。他们在生活里,是安心的,安于自己并且专注于那份生活的人。
他们幸福得如此不自知。
其实,小城的生活,还是从前的味道要纯正一些。那些旧的桥,旧的影院,旧时光里的日子。当一个人那么喜欢旧事物的时候,他自己大概也像时光一样,蒙上一层灰扑扑的色彩了。
萧红曾经写过《小城三月》,写了什么,完全忘记了。萧红笔下的呼兰河小城,有着别样的味道。
在那些遥远的地域里,总有些东西是独特的。还是她本身的敏锐与独特,才造就了她笔下小城的独特?
那天看一个人评价萧红,说她天然的语感。的确,萧红的语系是自己的。
我也是想发现,我们这北方的偏僻的小城有什么与别的地理上不一样的地方。
除了那一条从小城旁边流过的天然的河道----灌河。我很想,再多一些新的发现。
2019 10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