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处的光

低处的光（散文）

郭苏华

从朦胧的午睡里醒来，往往会特别恍惚，譬如不知道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的前生今世似的。这往往是一个极其安静的午后，时间大概在三四点左右。午睡到自然醒的一个假期的下午。

很久以前，你肯定会非常的恍惚----你是谁，你怎么睡了这么久？生命里的那些人都在一种惘然的背景里晃动，你想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你安静地想了一会，就像一只漂浮在大海上的小船----可不是这样？人生中，一个渺小的人不就是漂在大海上的一只小船，飘飘摇摇的，晃晃荡荡的，你不知道生活之舟要带自己去向哪里？

慢慢地，你有点清醒了，想起这是一个下午，你在午休。你想起自己的生命。你总是这样的。喜欢到内心深处去探求自己，探求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从前，你常常在醒来的时候，内心里有一种巨大的空洞，空虚强烈地袭来，在一瞬间，把你整个人都席卷了。你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内在的对于自我的一种认识，世界很庞大，而自己，渺小到像一只小虫子，你找不到自己在宇宙里的位置----当然，你现在也找不到。但是，现在这种虚弱的感觉消失了。你很踏实。经过这么多年，你对于世界的恐惧消失了。你认识到了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你内心的那些空虚被一种叫书本的艺术的认知给填满了。是的，即使阅读还有巨大的空间可以探索----艺术是无止境的。这话是一句陈词滥调。但是理解它却需要半生。

你还是躺了一会。在想自己跟这个世界的关系----你有朋友吗？你想起很多年前读过的梁实秋的关于朋友的一篇文章。他在文章里引用的富兰克林的一句话：我有三个朋友，老妻，老狗和现款。这是一句彻底悲凉的关于朋友的定义。

你和世界的关系就是你和朋友的关系吗？你得不出答案。你想了一下，能被你定义为真正朋友的，似乎是没有的。啊，这太苛刻了。事实上不是这样的。你不想再想下去。

你的手边还有一本书，是刚刚睡前读的。你想，幸亏还有书。你活在一种臆想的自己营造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具有当年先锋意识流或者癫狂小说的底蕴。你曾经对于那样迷离的说不出来的小说气息充满了迷恋。再后来，你逐渐在现实主义物质主义金钱主义的生活里，把这迷人的气质对于生活的那一点浪漫的狂想，丢掉了。你以为，这才是生活的本质----为了金钱，物质，蝇头微利蜗角虚名争斗才是生活的本质。显然这是正确的，现实主义的正确；显然这也是错误的。

你在其中挣扎。

你当然有清明的时候。你开始怀念从前。怀念从前是因为不满意当下吗？从前的生活里，也有很多不满意的。生活充满了不完满，不完美。不完美的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就像月亮上的环形山不过就是一个荒凉的山丘。但是，我们从地面看去，我们想象它有散发着没完没了香气的桂花树，白兔，嫦娥。月亮在十六的时候，又大又圆，我们仰望她，就像仰望一个不能实现的梦幻。

当我阅读张莉的文学评论集《持微火者》，我对评论里的批判，是的，这是一部值得推荐的评论集。它具有一种文学的迷人的气质。说它是评论集，不如说，它更像一本散文集，或者一本散发出艺术气质的诗集。文字的魅力可以这样蛊惑一个人。一个热爱文字的人，有了文字，就似乎有了抵抗这个虚无世界的力量。物质会给我们带来一种空虚的享受，而精神却不是的。当然，也许强大的人不需要精神，不需要文字。但是，一个生活在低处的人，文字是他生命里强大的光芒。有了文字，它才能拥有与这个世界抗衡的力量。这种力量是从内在发出的。它有着一种摧枯拉朽的不可低估的力量。

所以，方方说，文学是照顾人心的，是弱者生命里的一盏灯。

我们提着这盏灯，在人生的泥泞里，一路走过来。我们必须要承认，我们内心的虚弱渐渐消失了。文字是有一种内在的力量的。

想起很多年前，一个朋友在他的博客上说，多年以后，我们的文字替我们活着。这是一种多么巨大的不可实现的狂想。这个世界，宇宙，那么多的时间河流里的辉煌都消失崩坍，但是，我们这些写一点小文字的却有这样一种巨大的狂热，要在漫长时间河流的冲洗里，留下哪怕一点点的印迹，就像河流走过之后，留下的鹅卵石，坚硬、光滑，散发出生命和时间的永恒光泽。

这是可能的吗？

这是可能的。这是绝不可能的。

大浪淘沙，我们是谁。苏格拉底说，认识你自己。是的，我们终其一生，不就是一直在寻找和认识自己，寻找自己在世间在宇宙的位置。我们有什么位置，沧海一粟，渺小如蚁。

但是，我们拥有过，我们想证明自己活过。

精神上的阅读让我们对大自然，对生命有真诚的了悟。

在醒来的一瞬间，我们的肉体对精神的盘问，有了一个结果。我们变得不再迷惘了，我们知道自己多么渺小，微不足道。我们的精神世界变得丰满丰盈，我们不需要向外在去探求。我们一直向内心里寻求我们的慰藉温暖与拥有。

在风雨夕，我们听着雨声，在柔和的灯光下，想着世界的辽阔，宇宙的广大，而把自己安置在一个小小世界一隅，读书，思考，那个小小的自己变得大了起来。

从前的那些纠结，矛盾，彷徨，痛苦，对于自我的各种纠正认知，都暂时消失了。

你就像一颗煮熟的鸡蛋，从内到外地坚硬了起来。你拥有了一个成熟的核。

你用这样的目光看待世界，阳台上的花草还在生长，你意识到，你不止一次意识到：你和它们是平等的。你没有什么特别的。你在这个宇宙里，就像这些花草一样，能循序生长，接受雨露与风雨，却安稳如磬，就是最好的生活。

这是一个幼稚生命走向成熟的过程，所以，也是为什么我现在特别喜欢金秋的原因。因为她干爽成熟稳重，有生命熟透了的淡淡的香气。

2022 10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