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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只隔数重山 (短篇小说)
郭苏华
钟子期上班的时候,就喜欢抱着手机,看啊看的。一般人都看视频,刷抖音。他不是,他都去看手机上那些卖房中介的资讯。他加了南京的好几个中介,与其中一个聊了有两三年。越聊,越没法下手。房子越来越贵了,也不是。近来随着疫情的严重,房地产一直在走低。可是,打听下来,新房子好位置还是没有降。而便宜的新房子又离市中心很远。二手房,心里又不大看得上。
那天,钟子期又有一搭没一搭跟南京那个叫齐晨的中介聊天。他们聊了三四年了。倒是一个诚恳的男孩子。他一开始还劝钟子期买房。热情地给他算价格,后来,随着市场越来越不看好,他就不劝钟子期了。他说,大哥啊,不是刚需,就不要买了。如果是刚需,这个利率当然可以出手;如果不是,那就算了吧。房价也不稳定,你买了也不一定好出手。还是等你儿子毕业了,看看在哪里工作再说。钟子期很少在中介那里听到这样中肯的话,心里不由一热,说,谢谢啊兄弟。你这样说,我真是没想到啊。齐晨说,大哥,我们虽然没见面,也在网上认识三四年了。我也知道你是一个不错的人。
钟子期的儿子在湖州上学,每次上学,都要路过南京。不管是坐长途汽车,还是坐高铁。坐长途汽车,就肯定要在南京南站下车,再转车坐高铁去湖州。钟子期去过湖州两次。一次是大一的时候,送儿子去大学。第二次是妻子路小满暑假想去湖州旅游。其实,按照路小满的性格,要不是儿子在湖州,打死她也不会看上湖州这么一个小地方的风景。可是,自从儿子考到湖州,路小满就对湖州产生了深厚的感情。钟子期平时喜欢写个散文或者诗什么的,他一到湖州,就被那里江南的山水迷住了。住在湖州十二天,几乎一天一篇散文,一天一首诗。而且那些诗句完全都是江南的味道。一点都没有苏北的那种浓郁的乡土气息或者山芋腔了。
钟子期希望儿子能在南京上班,但是,他对于儿子到底能在哪里上班,一点感觉都没有。儿子钟声都已经二十四岁了。没有谈过一次恋爱。这对于钟子期来说,简直就像天方夜谭一样。怎么会这样呢。
这也就罢了。钟声到大学之后,一天到晚迷恋游戏。读高中的时候,没有手机,他常常利用钟子期的手机查作业答案的时候,偷偷玩游戏。也在夜间把他们手机偷去,躲在被窝里玩,然后被捉住。
总之,他们父子和母子之间为了钟声的学习,产生过巨大的裂痕和不愉快。
钟子期不想回忆这样的事情。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事实是,怎么可能过去呢。过去的后遗症带到了大学里。钟声玩游戏过头。在大二接连四五门功课挂科,辅导员和班主任都打电话来,并且寄了预警通知书。这样的事情对于钟子期真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他自己从小到大,虽然不够聪明,却是相当的刻苦。
去年考职称那一月,跟妻子路小满分床睡,引起妻子巨大的不满。差点要跟他离婚。他学习职称那一个月,脑子里只有那些知识。路小满每天都要骂那些出试卷的人,说,真他妈的不是人,考专业知识也罢了,考什么学科理论,这种大段机械背诵,不就是坑人,背上了到底有什么用。骂归骂,书还是要背的,不背不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好不容易争取到一个高级职称的名额,怎么也要过关。可是岁数大了,背第一句,第二句就忘掉了。所以,那一个月,钟子期不但不和路小满睡一个房间,还不准路小满说话。说,她一说话,就把自己背的书都打乱了,都忘光了。偏偏,路小满又是一个话唠。一天不说话,嗓子就要哑了那种。憋了一个月,终于上场考试,走出考场,钟子期就发了一个朋友圈。钟子期这人是个闷骚。一般是不发朋友圈的。路小满就知道,他肯定过关了。
可是,轮到儿子钟声这块,就不行了。
路小满一心想儿子钟声到南京来上班。可是,眼看儿子钟声连毕业都成了问题。那段时间,她几乎要得了失心疯。可是,这样的话跟谁能说,跟谁说不是落了人家的笑柄。
这也是那个暑假,他们结伴到湖州来的一个重要原因。其实就是来陪考的。钟声还有六门要考试。钟声对于他们来不来湖州,一脸的不屑,说,你们来了有什么用,又不能替我考,又没有建设性的意见。路小满却不这样想,她要去看看钟声的学校到底是什么样子,门朝哪里。其实他们就是去督促钟声的,或者是去看住钟声的。钟声的电脑那几天都交到他们住的宾馆来。实际上,那几天就是叫钟声玩游戏,估计他也不会玩的。不管怎么说,还有几天考试,钟声不至于这样没谱。
钟子期和路小满从湖州坐车回家,一路看青山绿水,被江南的景色又一次迷住。钟子期说,小满,我要在南京买房。路小满说,你钱呢。钟子期就不吱声了。前两年,钟子期和路小满在安徽滁州的全椒买了一套房,首付十六万。妹妹劝小满等等不要急。小满不听妹妹的话,她自信心满满,想,这么低的价格,难道会亏了吗?她在老家的两套房可都是赚了呢。
谁知道疫情来了之后,形势就大变了。南京出台各种房价优惠政策,低利率啊、百分之三十首付啊,甚至二手房也百分之三十了。即使这样,依然没有拉动房子的销售。南京的房价波动受影响最大的就是安徽滁州和镇江句容,原来大家在南京买不起或者买不了就到靠近南京的这些地方来买。现在南京的政策突然宽松了。它的周边城市的房价就像退潮的潮水一样,迅速地落下去了。钟子期在安徽滁州全椒的房子,以五十八万价格买入的,到今年也已经还清房贷。可是,房价却一下子降到三十万。三十万也没有人买。
钟子期郁闷了好久。想把安徽滁州全椒的房子出手,可是又不甘心。实际上是被套牢了。根本卖不掉。
他又想在南京买房。可是,南京的房子现在价格这么不稳定。他怎么敢买呢。南京的房子可不是一个钱两个钱。他把家里的两套房都卖掉,也不够买南京一套毛坯房的。想起这一点,五十二岁的钟子期就特别的郁闷。一个乡村教师还是双职工苦了一辈子,都不能在南京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说起来真是太惭愧了。
而自己的那些同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或者小一点的,基本都在南京有了自己的房子,或者在苏州,或者在盐城。不错,自己在老家县城也有两套房子,但是,它们的价值却是天壤之别的。这个大家都是知道的。
是的,自己白手起家,没有任何人的帮助。这样的境遇除非在最好的时机里,在南京买了房子。不然,后面就越来越难了。
他想起母亲近来又说要到南京去住院。他们年轻的时候,工作太忙,希望父母帮帮自己,给自己带带孩子。母亲一口回绝,说要在家里养鸡鸭。妻子路小满不满地在他耳边嘀咕不是一次:你儿子都不如你家的鸡鸭。所以现在自己想带母亲到南京去住院,就不得不看妻子路小满的脸色。说起来自己也是理亏。路小满从小身体瘦弱,上班却特别的带劲,生了儿子钟声之后,体重只有九十斤。一米六五的个子,体重九十斤,就像芦柴棒一样,一阵风就像能把她刮折。
路小满带两个班初三语文,一周二十八节课,一周最多一天要上八节课。路小满说,我这身体,每天都亏钱啊,怎么能长胖呢。吃的都不够我挥霍的。
钟子期坐在车子上,眼睛看着窗子外一闪而过的满目青山,心里却想的是乱糟糟理不出头绪的家事。
高铁到南京站的时候,下了车,远远就看到隐隐的黛色的青山。钟子期知道,那应该是钟山。他忽然想起一句耳熟能详的诗:钟山只隔数重山。
路小满推了他一下,说,发什么呆呢,要转车呢。钟子期提起手边的箱子,就往上面走。
路小满说,我们要不要在这里住一晚。钟子期说,住什么住,又不是赶不到家。路小满说,你不想看看房子?钟子期说,看什么,又买不起。路小满就不吱声了。她的心里把自己网上银行的钱在头脑里过了一下。然后,她也大步跟在钟子期后面,混入检票的人流。
晚上,钟子期又坐在桌子边写作,路小满出去上班了。路小满是学校老师,今年教了初三,晚上有自习课。
钟子期在网上转了一圈,看看南京的房价。没什么好看的,好的地段都死贵死贵,不好的地方,自己又看不上。儿子钟声也不知道到底在哪里上班。钟子期心里急,可是又毫无办法。是的,只能交给时间。
眼看着别人家都在外面买了房子,只有自己,买了安徽的一个卖不出去的房子,眼看烂在手里,却毫无办法。
看了一会,也没看出什么,钟子期发了一个信息给儿子钟声。钟声一般都不回他信息。也从来不打电话回来。自从大一回来吵架,他发誓不打电话回来,真就一个没有打过。发信息也很少,因为钟子期的生活费总是提前打去。钟声对生活要求很低,也很少网上购物。他唯一喜欢的就是在网上玩游戏。所以,才挂科挂到要被退学的地步。
钟子期对于儿子钟声也是无奈。是的,人到中年,他发现,他没有办法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他想换房,眼脚下,是换不了的。房价不稳定,儿子钟声不知道到底在哪里工作。儿子钟声也不是他能操控的。他打电话,儿子总是没说几句就嫌烦。
他发了一个信息给钟声,问他在干什么?钟声也不回。大概认为他的问话很无聊。
钟子期只好打开一个文档准备写作。可是,自从调到县城之后,他的思路基本上就打不开了。好像淤塞的河道,被什么给堵住了。县城里的人,看重的都是钱,说到底,大家都是为具体的物质活着,不像钟子期,在具体的事物之外,还有一个精神的需求。而这个精神的需求并没有给他带来如期的东西。写作是一件多么虚幻的事情。钟子期也已经写了十年了,也出了几本根本引不起轰动,也卖不出去的书,路小满总是嫌弃他的书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
钟子期对自己也充满了失望,他的笔越来越滞涩了。他把头转向窗外,窗外是对面御景豪庭小区高耸入云的建筑,那么多窗口射出的灯光,组成一个璀璨的星河。他看着就呆了,想,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家庭,这么多人,他们都在追求物质,无尽的物质。自己从前把精神,把写作看那么重要,现在想想,是多么可笑啊。
他不能靠物质活着。他要在南京买房。儿子要结婚,什么都需要钱。而他一个在单位到现在都没有升迁过的小教师,到底能做什么呢。他错过了向上爬的机会。他是那么不屑于向上爬。他以为他有一块高贵的精神领地。现在看来,多么可笑,甚至可耻。
他就这样轻易把自己否定了。这是物质对精神的否定。
等到九点多钟,路小满下班了。她打开门,屋子里就带进来一股寒气。她把一个牛皮纸的袋子送到钟子期的桌子上,说,你还没睡啊?钟子期看了她一眼,说,还没有。路小满说,在干什么呢。钟子期说,没干什么。发了一个信息给儿子,也没有回。路小满说,你的信息都不重要,人家回什么。钟子期说,什么是重要的,难道第一句就问,你研究生复习怎么样了,报不报名?路小满说,可以这么说。钟子期微微叹一口气,说,毕业都成问题,还考什么研究生。说出来之后,又觉得不该这么说。就伸手把牛皮纸袋子拿过来,撕开口子,看到里面是满满一袋子的书,都是省作协寄过来的期刊。他抽出最上面一本,居然是他喜欢的《钟山》。
路小满看着他手里的书,笑了一下说,你今晚写了吗?钟子期说,写了一点。
路小满笑了说,钟山还隔数重山。
钟子期纠正说,钟山只隔数重山。
路小满又笑了,说,好一个钟山只隔数重山。
说完,袅袅婷婷,到卫生间去了。
2022 10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