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的女人

从前她不是一个温和的女子。

做女孩子的时候，她的身上是有棱角的。因为长得清秀，成绩又是班级最好的。虽然生在乡下，父母却也宝贝她。从来不叫她去田里干活。父母劳动的时候，她就在家里做做饭。她的身材高挑，胸脯丰满。只有十七八岁，却像饱满熟透的葡萄，散发出一种诱人的气息。这种气息能把对面走过来的男孩子熏倒。

她却仿佛一点都不觉得。有时候，跟女伴谈起来，对于自己发育特别丰满的胸部，还有点气恼和羞赧。女伴却是一个叛逆的女孩子，又开明。说，你那是丰满，好看的。那时候，莫言的长篇小说《丰乳肥臀》还没有写出来。

她因为长相好，成绩又突出。不免养成一种高傲的气质。她走路的时候，姿势总是特别优美。头昂得高高的，目不斜视。身体却又优雅地一摇一摆的。每次，她抱着书本从教室前面走过，班级的同学都像看演出似的，看她一步一步，清高地走到位置上去。大家说笑的声音仿佛都停了下来。

在班级里，她是有好多明恋和暗恋的男生的。她去出操回来，总会在文具盒里发现男生偷放的纸条。

她终于还是和一个给她写纸条的男生出去约会了。那是一九八九年的夏天，或者一九八八年的夏天。这是一个镇上的男孩子，长相还可以。他母亲是街上卖猪头肉的。

他们约会了好几次。男生在课堂上就不肯听课，总是和数学老师拌嘴。她是一个优等生。她要好的女伴眼睛就会看着她。她就恨不得有一个地洞钻进去。他们终于还是分手了。

一个晚上，她请女伴陪她去男生家里，把男生送给她的英语磁带还给男生。

晚自习的时候，男生面朝窗户站着，然后，哭起来。她却仿佛没有听见。她是一个上进的女生，虽然她是一个乡下的女孩子。

她跟男生恋爱，仿佛就是高攀了男生。因为那时候，城乡的差别还是巨大的。有一句耳熟能详的俗语说，姑娘不丑，就是农村户口。

现在想来，那个男生的母亲不过就是镇上一个卖猪头肉的。可是，她却仿佛高攀他不少。

这一段恋爱对于她，并没有什么影响。那个男生却颓唐了下去。不久就辍学了。

她在乡下的中学里成绩虽然是最好的，但是，考大学的希望却是极其渺茫。

她家里给她转学到了县城。

刚刚到县城去的时候，她最好的数学考了四十五分。她写信给最好的女伴，说，晚上，一个人走在路上，感到很凄凉。

她在县城渐渐适应了，投入到学习中去。晚上，学到十点半才到宿舍去。从前的事情渐渐都忘却了。

她后来跟女伴在一起讲起从前，女伴记得的事情，她一件都不记得了。她为了考学，把什么都忘记了。

她在镇上男生之后，其实，还有过一次恋爱。但是，她一直不知道，那个男生家里有了未婚妻。他后来辍学回去结婚去了。

她一直蒙在鼓里，到县城之后，还写信给女伴说，等考上大学，要去找一个地方祭奠一下这个无果的爱情。

但是，她考上之后，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她跟一个她初中的一直给她写信的男同学恋爱了。

他们也准备等她大学毕业之后，结婚。

二十七岁。她终于结婚了。

男同学在北京。她在老家乡下教书。分居两地。她微薄的工资每个月都送给了邮局。她每天都要去打长途电话。

她终于扔了工作，到北京随军去了。她说过，她想考研究生。实际上，她在那里学上了打麻将。

刚刚在一起的时候，她讨厌他打麻将，常常会吵架。她自己也打麻将之后，她不再和他吵架了。

等到他转业回来，她在县城租了一个套间。她母亲来带他们的儿子读书。

儿子非常的顽皮。她会大声地呵斥儿子。她变得暴躁起来。

她不太像从前的自己。她的日子一度有点粗糙。

儿子慢慢长大了。成绩越来越好。考到南京一个私立学校去了。她还在乡下教书。每周都坐大巴到省城去看儿子。儿子初中就在那里住宿了。

三年之后，儿子考到私立的高中。她还是每周都去。

她呆的乡下学校是农村中学最差的。她因为老公做了官的缘故，也得到很多的照顾。她带一个差班，就那么混混。学生反正也考不上的。

到儿子高三的时候，她就请假，租了一个房子，住到省城来了。儿子也不再住宿。

儿子成绩非常好。有希望考到名校去的。等高考成绩出来，儿子成绩603，也是好的。但是，他们希望的名校却上不了。

她这么多年的付出，自然是有失望的。

儿子终于到武汉理工上大学了。

她以为她的人生开始自由了。

那个夏天，她和女伴站在湖水边的一棵杏树下，璀璨的灯光把树木照得异样美丽。她说，她自由了，要好好地休息和玩乐。

儿子到武汉上学的不久，她就查出了甲状腺癌。

她和丈夫到南京做手术。

她一个人呆在家里，不再参加什么活动。每天都要吃药。一辈子都要吃药。

她好一点之后，也不上班了。每天去做瑜伽。做了一段时间，又每天去跳操。她和一个也得了癌的女同事成了朋友。

后来，儿子保送了985的研究生。她仿佛舒了一口气。对女伴说，儿子以后的工作不用她操心了。儿子也说，你跟爸爸不用苦了。下面让他来苦钱。

她每天上午买菜做饭，下午去打麻将。晚上去跳操。日子非常的规律。

她眼看五十二岁了，是一个真正的中年女子。她头上没有一根白发，脸上却是有了一些皱纹。

她穿着随意，都是居家的服装。她过得从容、淡然，甚至有一点点优雅。她成了一个温和的女人。

她女伴的朋友说，她的身上有一种温和的力量。

女伴看了她一会，说，是的。

2022 10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