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咳嗽的人

深夜咳嗽的人

郭苏华

我坐在沙发上，咳嗽一声接一声，从胸腔里吐出来，好像要把所有的烦恼都咳出来。嗓子有点痒，想伸手进去挠，可是伸不进去。我苦恼地坐着，面前是一张茶几，茶几上两个玻璃花瓶，瓶子里有两束鲜花，有点枯萎了，却还有点鲜妍。一本新台历，上面记了寂寥的几个字。

夜还不算深，我不是一个熬夜的人。我再也不熬夜了。但是，咳嗽却一声一声地把我拉回某种回忆。这种干咳跟新冠有没有关系，我微微担心起来，坐在那儿，皱起眉头。也许，近来天气有点冷了，我上班有点劳累。

我自己也不知道，总之，我是咳嗽起来了。

这个深夜，雨在窗外淅淅沥沥地落，声音很大。深夜的雨总像有一些人生的深意，你好像听懂了；又像完全没有懂。它引起你的沉思，那些尘俗的事情，都被黑夜的幕布遮蔽在很远的地方，雨声带来了人生部分的诗意。

生活里的那些琐事，把我的人生都切割完了，只剩下咳嗽，还如影随形一样跟着我，是我最亲密的伙伴，也是我人生的活得如何的一个见证。

咳嗽的人生是真实的，窗外的雨落得越来越大了。雨幕把世界和我隔开，我被世界抛在一个暗黑的角落里，我独自思忖着自己，我是谁？这个世界被雨渲染得漠漠的，那么黑，那么渺远，那么空旷，世界离我极其遥远，只有我离我最近，咳嗽离我最近。

我又咳了一声，咳嗽提醒我真实地活着，我的生命最真的部分在哪里。

我想，很多时候，我并不需要别人。别人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我的一切都还是靠我自己来领悟，来跌跌撞撞地向前。他们不具备引领的作用，真的不具备。

这是第二天了。《飘》里的女主人公的一句名言：明天，反正是另外一天了。昨晚的咳嗽仿佛是很久以前，或者从来没有发生，或者是小说里描述的一件事。

太阳从粉色的窗帘后面射进来，屋子里一片明亮。我斜倚在床头，慵懒而平静，就像一个寻常生活里的妇人，对生活满足而幸福。

我在读一本小说，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它今年又有了一个新译的版本，但是，我还是喜欢这个旧的版本。我对一切旧的东西都有着无限的眷恋。但是，这只能表明我的落伍。

在白天，我又是另外一个人了。跟黑夜里那个自怜自伤的咳嗽的无助的女人完全是两个人。

我到底是谁？

没有人在意我是谁。除了我自己。除了咳嗽会在深夜光临，提醒我生命的真实存在与深刻寓意。

我已经不再咳嗽了。早上起来，我喝了一碗浓稠的羊肉汤。羊肉汤有这样的神奇的功效吗？我竟然不咳嗽了，就像一个非常健康的人。阳光普照在大地，雨早就停了。天气要降温了，世界那么祥和。

我想问自己，当深夜来临，我还会不会再一次咳嗽，雨会不会在深夜把世界变得那么遥远神秘深不可测，我还会不会坐在沙发上，一次一次陷入无边的冥想。世界和我的关系变得那么微妙，我自己因为咳嗽，因为细雨，因为深夜，而变成另外一个陷入思索生命、人生、宇宙与自己和世界宇宙关系的我。

我想，当我再一次回到那样的情境，我依然无法逃避这样的境况，我是环境的产物，我是我自身情绪的背景。这是一个写作者跟一个普通人不一样的地方吗？还是一个普通人在这样的深夜，也会完全陷入自我的一种思索和寻觅中去。

我想，在一个雪夜，雪花满世界地落着，咳嗽再一次降临，我还会是另外一人，她也是真实的，和阳光下的这个看起来正常的妇人一样。

那是灵魂清醒地活着的证据。

一个深夜咳嗽的人，一定是愿意寻找的人，一个灵魂时刻保持警惕与清醒的人。

你渴望这样一个深夜吗？咳嗽一声一声袭来，你甚至有点沮丧，你找不到自己了。雨声把世界拉到极其遥远的地方，而你是飘忽的。你虽然坐在沙发上，面前的瓶子里的玫瑰有点不真实，书籍在地上的瑜伽垫上，堆积着，这是你真实生活的一部分。

咳嗽给你带来了生命的一部分真实。

2022 12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