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泉

（4612字）

七星泉（短篇小说）

郭苏华

七星泉是一个乡镇的人造景点。小易他们一行开车到这里，并不是来看七星泉的。

七星泉有一个神话传说。这个传说比较离谱。可是，人们却说得跟真的一样。譬如，有一阵子，传说玉皇大帝是沂河县黄圩镇人。那个段子写得很长，写得就跟真的一样，县里许多人都在转发。那个段子是怎么写的，小易已经忘记了。还有一个段子说另外一个叫韩家荡的景点，是韩湘子来过的。真是哪对哪啊。但是，县里有好多文人都把这个神话传说写到自己的散文里了。小易看到这些，就想笑。

跟小易一起来的有三个人。一个是临县的文友舟舟，写小说的，一米八的大个子，开一辆奥迪A3；一个是县里前教育局局长夫人李小梅，一个资深的文艺中年；一个文旅局的副局长张路，一个二十多年前就在《青春诗刊》《诗潮》等刊物上发表现代诗，甚至差点就参加了那个著名的青春诗会的诗人。还有一个就是牵头人小易。小易是县里的一个语文老师，写作三十年。

小易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一路上，跟舟舟热火朝天地聊文学。前一天，舟舟忽然跟小易说，想到他们县里来看看风景。小易就顺口说，那你来了，我请客。其实，小易一点都不想请客。可是，她不能不这么说。

第二天，舟舟就真来了。小易认识舟舟是在五年前。那时候，舟舟还在教育局里，每天有一搭没一搭地混日子。舟舟原来在县政府做秘书，犯了事之后，就被打入冷宫了。教育局有他一个办公室，但是，基本也没什么事给他做。那段时间，舟舟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他写了许多小说，来打发这种度日如年的生活。但是，这些小说都密封在抽屉里，他不知道往哪里寄。这么多年，他偶尔写小小说，在市里的内刊杂志也发过，但是，发的不多。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要用写小说来打发日子。

那些日子，他过得太顺风顺水了，甚至他也非常的狂妄。这没有底线的狂妄断送了他青云直上的仕途。

那些日子，他一天上班，一天不上班。上班的时候，就坐在办公室发呆；不上班，就在家里躺着，就像一条丧家之犬。

有一天，他被一个熟悉的朋友拉到县里的文学群。他的生活仿佛一下子进入了一个安全的温暖的航道。他开始知道自己今后要走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了。

他在群里认识了临县的小易。小易在他们群里，就像文学偶像似的被追捧着。

有一天，他从朋友那里要了小易的电话，唐突地打电话给小易。

在小易的引导下，舟舟申报上了省里的签约。一年之后，又参加了省里的作家高级研修班，再后来，他考上了南大作家创意写作班，又跟了一个名师，疯狂发表了不少小说。他这就算出来了。

车子在路上疾驰，路边的树木刷刷后退。田野上，麦苗青青。小易对后面的张璐说，张局长，听说云梯关要门票呢。你看看协调一下。虽然过年的时候，全国所有景点都免费，但是云梯关是私人承包的。昨天，小易跟张璐说的时候，张璐还问小易，要不要他打电话协调一下门票。那时候，小易不知道云梯关是私人承包的。今天，李小梅告诉她这事。她就跟张璐说了。张璐说，那我来协调一下。张璐开始打电话，打给一个镇长的，口气谦卑。说了半天，似乎说通了。没有小易想象的那么顺畅。

李小梅也在打电话，说，我们坐了文友的车子。车子上没有地方了。对方好像说，自己找人开车来。小易问，这是谁啊？李小梅说，是尹大哥呢。尹巍是黄圩当地人，原来在镇政府做通讯员。前几年退休了，是个淳朴的老头子。

李小梅昨天跟小易说，今天到你的老粉丝尹大哥家吃饭。小易说，哪里好意思。小易的意思，就在镇上吃个便饭，晚上她来安排。她跟尹巍并不熟悉。

说到底，文友之间，谁跟谁又是熟悉的呢。不过是因为共同爱好，才走到一起。

小易在这之前，跟舟舟还大吵一架，在群里，骂得相当难看，后来，小易居然原谅了他。舟舟开车到她家小区门口。小易坐上去，互相道新年好。并把手里的一个包也放在脚边，包里里送给他们三个人的书，小易抽出一本自己的书，送给舟舟。还有几本今年鲁奖的书送给张璐和李小梅。小易用两个字称呼舟舟，亲热得很，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

车子到云梯关门前的停车场。他们从车上下来。小易看门前，已经停了不少车子。即使今天是零下九度，酷冷酷冷的。风很大，把小易的头发都吹乱了。李小梅在把她的围巾围到脖子里，在车上，她一直是披在肩上的。小易走过去说，李老师，你这件粉色羽绒才买的啊？李小梅说，是啊，过年闺女买的。小易说，真漂亮，肯定价格不菲啊。李小梅说，金鹰里买的。小易说，好看。小易回头看看舟舟和张璐，说，走啊。舟舟穿一件淡绿色的外套，不太像羽绒服，脖子里系一条围巾。一米八的个子，站在那里，潇洒得很。张璐的黑眼圈过了一个年，似乎更重了。夜夜失眠的日子不知道张璐是怎么熬过来的。张璐今年大概有五十四五岁了，2008年就升到副科级，现在一直在副科级按兵不动。年前，两个他一直看不上的文友，做了他的顶头上司，一个是局长，一个是书记。小易估计他的失眠会更厉害了。

他们在大风里，往景区门口走去。到了门口，李小梅说，怎么进去啊？张璐说，进去说一下就行了。小易站在那里，听到后面有人喊她。她看一眼，也没认出来。那人穿绿色军大衣，戴一顶过时的三块瓦帽子。那人又说一句，怎么啦，大哥喊你都不吱声啊？小易才反应过来。是尹巍。赶紧笑着说，尹大哥啊，辛苦你了。我就是眼拙。没注意呢。尹巍后面跟着一个穿灰色呢子围围巾的年轻人。小易估计是他儿子。开车送他来的。尹巍立刻用主人的姿态说，进去吧。到这里，我还是能做主的。小易笑说，那是，大哥的地盘。又介绍尹巍跟舟舟认识。小易喊几遍舟舟，他似乎都没有听见。大概，他不觉得尹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舟舟到底是跟过县委书记的人，眼光也是高过顶的。终于介绍了。一行人就从检票口进去，人家数了数人头。

云梯关小易大概好几年没有来了。因为是过年，树枝上到处挂满了红红的小灯笼，所以到处就洋溢着一种节日的喜气。天气虽然冷，但是阳光却不错。他们先去看那块嘉庆年间的石碑。云梯关这个景点，只有这块石碑是真正的古迹，其他都是人工的。石碑在一个后建造的小亭子里。大家围着石碑拍照，议论。尹巍走在前面介绍。小易说，尹大哥最有发言权，你不是写过一篇云梯关吗？可以发给舟舟，写小说也许能用到呢。舟舟说，好啊。马上加个微信。

他们站着看了一会，就往后面的望海楼去了。通往望海楼的甬道是用花岗岩铺就的，很漂亮。在路的中间，隔一段，还镀金刻了古人的诗词和望海楼的来历在上面。

有一首是米芾的诗，小易站在那里低头读着：

中秋登海岱楼作

米芾

目穷淮海两如银，

万道虹光育蚌珍。

天上若无修月户，

桂枝撑损向西轮。

小易说，还真不知道米芾也来过这里呢。尹巍说，米芾在涟水做过官呢。小易继续看过去，果然有关于米芾在涟水做官的介绍。他们走到望海楼前，小易仰头望着这个彩绘的五颜六色的七层宝塔，说，我还一次没爬上去过呢。每次来，都不开门。尹巍说，每次都开门的啊。小易说，哪有啊。平时都不开门的。除非春节。今天我要爬爬这望海楼。说着就把虚掩的门推开了。

尹巍说，我阳过还没康呢。老妈去世，熬了四天，受不了，不能上去了，我在下面给你们站岗。小易就说，真辛苦大哥了，下面又那么冷。于是，他们一行就往楼上去了。

爬到七层，气喘吁吁的。推开楼上的门，走到外面的走廊上，视野一下就开阔了。陌野平畴，村庄田舍，河流像银亮的带子，一群灰色的鸭子在河岸边晒太阳，岁月静好的模样。

大家都有点感慨，好像人生也变得开阔了。从那些凡尘琐事里解脱了出来。

东边的走廊不能去，风太大了。小易还是走过去看了。下面波浪起伏的蓝色塑料大棚，里面不知道是什么。

看了一会，尽兴了，提议下去。

到大雄宝殿门前望了一会，也没进去。在门前的高阶上合了一张影。

然后，就从后面进了禹王庙。小易看到那些呲牙咧嘴的四大金刚，以前总是感到非常害怕。现在倒是无所谓了。到前面，看那个金身的佛像，佛像前面有一个功德箱，一个蒲团。尹巍指着功德箱说，扫一下二维码，就可以捐了。小易看看，没说话，其他人也没有一个想捐的。尹巍看着张路说，张局，我说话你不要生气啊。他声音放低了。说，有人都是半夜来捐款呢，灵魂不安宁的人啊。有人一次捐十万呢。小易脑海里立刻显现出一幅画面来：漆黑的寂静的夜晚，有个人像鬼魅一样，从大门边影子一样飘进来。他在蒲团上先磕了几个头，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向左右看了看，迅速扫一下功德箱的二维码，又像影子一样飘了出去。

尹巍说了这句话之后，没有一个人接茬。就从禹王庙走出去了。小易对舟舟说，这个你可以写到小说里。小易想，自己也可以写的。舟舟未必愿意触碰这样的故事。

他们到禹王庙的大殿门口，又合了一张影。小易要离开的时候，舟舟说，你站好了，我给你单独拍一张。小易说，头发都吹乱了。不想拍。这样说着，还是站好了，让舟舟拍了一张。

几个人站在大风里，说，下面去哪里啊？不远处有个七星泉，大家都说，去看七星泉吗？大家都犹豫要不要去，小易说，这是真的景点吗？尹巍说，人造的呢。小易就有点不想去。但是，因为就在眼前，大家就都往那边走去了。

一个咖啡色的牌子，上面写“七星泉”三个大字。小易站在旁边，舟舟站在小易旁边，李小梅准备给张璐拍照。小易想起，刚才在云梯关跟李小梅上厕所。李小梅跟她说，张璐这个文旅局长不知道怎么做的。打个电话，下面不应该屁颠屁颠地巴结上来吗？自己业务内的都不懂。小易不知道这个话怎么接。李小梅老公是前一任的教育局一把手局长，当然什么事情都吃得开。张璐这么多年在副科级没有升迁，总会说明一些问题：他这个人太正直了，上面又没有人。

这个时候，李小梅却热情地要给张璐拍照。并且叫小易他们让开一点。小易只好往旁边站站。

上一次，在张璐学生王二月的家里，张璐跟王二月一起批评李小梅话太多，王二月又说李小梅目光短浅，把女儿留在家里，不让考研究生还嘚瑟她教子有方。小易没有说什么。

李小梅很快就拍好了。小易跟舟舟又站过去，小易喊李小梅也站过来，尹巍让他儿子给他们五个人合了影。

“七星泉”牌子的后面是关于七星泉来历的一个介绍：天上七仙女下界游玩，来到黄海之滨----云梯关，领略人间美景大自然风光，嬉闹后在草地上小憩，因困意顿生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已见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众姊妹担心父王知晓不好交代，急匆匆地驾起祥云回宫去，不慎将梳妆盒中的七面宝镜在地上化作七个泉眼，泉水汩汩而出，清澈见底，甘醇甜美。后来人们间此泉中有七个泉眼，状如天上七星，故称此泉为“七星泉”。

小易看了一会，把这段话拍下来，觉得也许可以写到小说里去。然后走到亭子里，去看这个七星泉。一块圆形的石头上，上面是黑色的，人工凿了七个眼。他们几个人围着看了一会，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就打算离开了。

他们走过一个缆桥，到对面不远处去看一个清代留下的孝子坊。以前小易来这里，这里还是一片荒草地，围着这一块高大的牌坊。现在这里修建得很漂亮。周围的杂草都清理了。周围用石子又铺了一大圈。

他们绕到前面看了一会，那块牌坊和上面的字都是真迹，是清代留下的，一个姓杨的孝子。

风很大，走到路上，大家都喊冷。李小梅说，中午到哪里吃饭啊。小易不说话。张璐也不说话。李小梅原来说，到尹巍家吃饭的。尹巍也不说话。小易终于说，就到街上去吃吧。

他们又走到七星泉那里，舟舟说，下午就不玩了吧，太冷了。大家都说，太冷了。

李小梅说，不玩那就去沂河县城吃吧。小易说，那也好。

他们在七星泉那里，跟尹巍就告别了。尹巍当地人，就不跟他们去县城了。

小易看一眼七星泉，想，这真是一个编的极好的神话传说呢。她有点喜欢。

他们坐上车子，车子就在路上奔驰起来。小易不再像来的时候一样热情地说话了。他们都沉默着，看着窗外不断变幻的景色。倒是张璐和李小梅话稠起来，起劲地谈着他们官场里的八卦。

他们的话题离文学越来越远了。

2023 1 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