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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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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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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可可托海等你

5556字

我在可可托海等你(短篇小说)

郭苏华

天上还残存几颗寥落的星星,他就已经起来了。他要骑十几里的路,到一个乡村学校去安装电灯。他草草吃了两个包子,喝了几口矿泉水。就把灰扑扑的电动车从乱糟糟的租房里推出来。大儿子在新疆的伊犁做工,离他这里比较远。他在可可托海。他跟大儿子一样是农民工,他很想跟大儿子在一起做工。可是,大儿子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大儿子看不惯他的很多习惯,跟他根本合不来。大儿子跟许多工友一样,喜欢下工了之后,打个牌,喝个小酒,吹吹牛,但是,他却喜欢一个人呆在出租屋里。所以,为了父子的和谐,他们还是分开来干活,他们都觉得这样比较好,虽然,他岁数大了,有时候身边真的需要个人照顾。

他骑上电动车,又低头看了看脚踏上的工具包,都在。

天还没有亮,新疆的清晨还是有点冷。他穿了一件厚外套,感觉还是凉飕飕的,他不由用一只手裹了裹外套,风依旧透进来。他想,算了,忍一忍吧,又不是冬天,冬天都忍过来了。

去年冬天,他也没有回家过年。阳了的那几天,就像死狗一样蜷缩在租房里,感觉快要死了。热度达到四十度,一直不退,夜里,自己挣扎着起来煮一袋方便面,算是对付过去。模模糊糊的,好像回到了老家河南,媳妇在家里走来走去的,不时过来摸摸他的额头,滚烫的,就像烙铁一样,碰一下,就要被烫回去。

他不由就流泪了。竟然哭出了声音。这一哭,就醒来了,眼睛一睁,还是在千里之外的新疆,孤魂野鬼一样,躺在出租房里。他用手抹一下脸颊,都是热热的眼泪。这么多年,他已经很少哭了。都已经做爹爹的人了,都五十多岁了。大儿子二儿子相继结婚,两家都两个孩子,孙子孙女都齐全,算是儿孙满堂的。可是,他不能呆在家里等儿子媳妇养活自己,自己才五十多岁,身强力壮的,而且干了多少年活,也闲不下来。河南这个地方,挣钱很难,他就跑到新疆来了。是跟着一伙做了多年的工友一起来的。本来,要不是疫情,最多苦一点,现在,孤零零落在这里,心里就凄惶了。这个时候,不争气,就是想哭。

黑暗就像温热的潮水淹没了他,有一种忧伤和委屈就像浊浪一样把他卷裹进去。他不由坐起来,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眼泪鼻涕的,都抹在又旧又脏的被头和袖口上。这个时候,他不要什么体面了。其实,一个流浪在外地已经两年的农民工还有什么体面和尊严呢。

他这么躺着,以为没有人照顾自己,会死在新疆这个离家千里的荒凉之地。可是,没有。求生的本能还是在。

他吃了两颗布洛芬之后,烧慢慢就退了。虽然还是虚弱,一点力气都没有,还有点低烧。胃口却慢慢有了。味觉失去之后,他似乎也无所谓。在这里,本来吃饭也是非常潦草的。一个包子,一袋方便面,一碗稀粥,都能对付一顿。

每天在工地,午休的时候,就找一块废弃的塑料包装硬纸板,躺上去。几个工友,浑身灰扑扑的,什么都顾不得,就睡着了,也香甜甜的。

只是,疫情期间,他的工资总是被拖欠又拖欠,还有很多时候,也没有工做。疫情那么严重,根本就出不了出租屋。即使出去,也是做核酸的。

他就更没有回家的打算了。没有钱回家,来回路费就上千块。回去又不能空手。但是,钱哪里来呢。孙子孙女眼巴巴看着爹爹回来。总不能什么都不带吧。所以,还是不回去算了。在这里熬着吧。至于个人问题,譬如性欲这事,农民工还有性欲吗?不知道,反正他是没有的。他对其他工友说,自己就是做和尚。媳妇在河南老家给老二家带孩子。女人到五十多岁,基本都绝经了,在那方面基本没有要求了。他也是一个自律的,基本不想这种事。饱暖思淫欲。他连生活都成问题,哪有心思想这些。

晚上歇下来的时候,他跟其他农民工有一处不同。那些人会聚在一起打牌。不是斗地主,就是跑得快。他也不是不会,只是没有兴趣。他喜欢读书,每到一处会逛一逛当地的小书店。现在信息发达,小书店也有自己喜欢的书。一般他都舍不得买。他会在网上下载电子书。晚上,他躺在脏兮兮味道不清爽的出租屋里,身上盖着颜色不明的被子,抱着手机读书。这个时候,他神情专注,黝黑的脸上有了肃穆庄严的表情。他仿佛另一个自己。他进入了自己的精神世界。其实,他每年都要写十几万字。他父亲是个小学教师,偏偏他是一个不吃书的。他后来想过多次,自己就是一个干粗活的料。可是,他竟然还一直喜欢文学。当年到底也读到高中毕业,主要还是理科太差了,没有考上学校。但是,多年热爱阅读写作的心,一直倔强地支撑他苦闷的生活,也是他精神上的亮光,是他和那些苦哈哈又乐呵呵的工友完全不同的地方。这么多年,他也发表了不少小说散文。就说省里有名气的《莽原》《奔流》《牡丹》都是上过的。虽然这些杂志在外面同行眼里,被诟病很多。

他有时候想,大概就是因为文学,他才跟那些工友有了区别。他认识的天南海北写作的人,有些人写的很不错,生活优裕。不像他一年到头在工地飞扬的尘土和高高的脚手架上讨生活。但是,他们跟他相处很好。互相切磋文字,很是相得。那样的时候,他就会忘记了自己农民工的身份,有点指点江山慷慨激昂的样子。

他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十几里的路就快到了。他每次都喜欢这样乱想。这种乱想特别有瘾,也特别安慰他。

他到了工地,就把车子支在一棵大树下,弯腰把工具拿起来,就往教室方向去。

他走进教室的时候,看到有工友已经来了。工友站在一把椅子上,椅子下面放一张办公桌。他赶紧走过去,两只手扶着椅把。他没有说话,工友也没有看到他,依旧在仰着头,把灯泡的线路往天花板的一个洞里穿。他说,太危险了。你胆子这么大。工友没有说话,继续在忙碌。工地上出事故,真的太多了,太寻常了。有时候赔偿极少。他自己就受伤很多次,好在都是一些擦伤,从脚手架上也跌下来过,但是都没有大的伤害。但是,死人的事情还是时有发生。他不愿意听到这样的事情。但是,还是常常有。一个工友掉到搅拌机里,变成了混凝土。公司赔了八十万。工友家里还有一个傻女儿。这些钱到他母亲手里,买了一套二十万的房子,其他就不知道花哪里去了。总之,相当于卖了一个儿子的钱,被一个无知的母亲就那样挥霍掉了。

他自己做工就相当小心。但是,有时候也无所谓。他反正什么都有了。他想起大儿子,一个人在伊犁做工,会不会遇到危险,他自己是无所谓,可是,大儿子呢。才三十多岁,老婆孩子一大堆,要是有个什么,可怎么好。他们这一行,本来爬高爬低,就是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大儿子跟自己虽然合不来,可是,自己怎么能不一直惦记他呢。

等工友完成这样危险的高难度动作。他就自己去干活了。

他主要也是装电灯。他用一个梯子,这样就稳当一些。他站在梯子上,仰头把灯泡一个一个装上去。他想起来,到工地要想着把电先关掉。

一直装到十二点。他们才头晕眼花地下来,准备去吃饭,周围有一些简单的小饭馆。他们也舍不得吃好的。点了几碗米饭,一份豆腐,一碗青椒炒肉丝。一碗西红柿汤。四五个人,就狼吞虎咽吃起来。吃饭的时候,他们喜欢说说话。一个工友提议喝一杯啤酒。他说,不能喝,要喝晚上喝。虽然啤酒不醉人,喝了下午就不能做工。

吃了饭,大家回到教室。他就在一张办公桌上睡了。还蛮舒服的。其他工友也学他,躺在办公桌上。这样的环境比装修工地或者建筑工地好多了。那些地方只能睡在地上,到处都是灰土垃圾。有时候运气好,会找到一张废弃的冰箱或者其他家具的包装纸,睡在上面。即使这样的条件,他们也呼呼睡着了。

下午一般一点半起来干活。他们总是抓紧做。反正都是自己的事情。多做才能多挣钱。

下午天气比较热,又有点迷糊。一直做到八点。新疆这个地方,八点天才黑,夏天就更长。他做完之后,收拾了工具,就跟工友一起骑车往回赶。

也许太累了。也许就是心里烦躁。骑到一个超市门口,斜刺里,冒出来一辆轿车,把他带倒了。他连人带车躺在路中央,半天爬不起来。轿车停下来,车上下来一个中年人,低头问他怎么样?他不想像那些底层的农民工或者其他人一样,讹诈人家。他说,没事。其实,他身体疼得很。可是,鬼使神差,他就要这么说。中年人看他站起来了。说,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他竟然说,不要。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不要。中年人从口袋里掏出四百块钱,递给他,说,拿去检查一下,没事最好。有事打我电话。中年人把一张名片放在他手里。他想说,不要他的四百块钱。但是想想,还是要了下来。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伤得怎样。

中年人把车子开走了。

他愣在原地。感觉浑身都在疼,好像被跌散架了。他勉强骑上车,到出租屋,就躺下了。

外面的天黑了下来。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江苏的一个女文友发了一个杂志封面和目录给他。是他发在《青海湖》的一篇小说。他告诉女文友,自己刚刚被车子撞了,好像不轻。正躺着呢。女文友就关切地问他到底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大儿子知不知道?有没有吃饭?家里有没有吃的?他忽然就哭了起来。

他用手去抹脸上的眼泪,眼泪就流得更多,就像伊犁河的水一样。可是,他的眼泪到脸上就变成浑浊的了。他都没有洗脸。他哪有力气,也没有心情。

他告诉女文友,自己哭了。女文友叫他赶紧弄点吃的,明天去医院看看。他真的就起来了。用电磁炉烧点热水。下了两袋方便面。不一会儿,出租屋里就飘出方便面诱人的香气。他的眼泪又不争气地下来了。

他没有把自己被车子撞了的事情告诉儿子和媳妇。这么多年,他跟媳妇越来越遥远了。他知道媳妇是好媳妇。安安心心给二儿子家带孙子孙女。他十七岁高中毕业,进了工厂,看好媳妇。就把人家追到手了。可是,媳妇到底只有初中毕业,这么多年跟着自己就是生孩子,带孩子,挣钱养家,带孙子。媳妇是典型的家庭妇女。而他虽然一身泥,心里的世界却越来越大。虽然他的身份总是脱不了一个农民工。可是,他的文字的确是越来越扎实了。

他原本可以去申请一个省里作协会员的名额。可是,想想算了。虽然好几个文友都劝他。他都没有动这个念头。一个农民工,即使有这样的虚名,又能怎样。他少量的几本书,都在迁徙不定的路上,丢失了。

他能留下什么呢。他的两个儿子都是农民工。他有时候会想起上学时候,老师说的话,龙生龙,凤生凤。

算了。

他叹一口气。人一生,不就是一个命。

他想给大儿子打一个电话,想想算了。工地上都很忙,这么远,只要自己还没有生命危险,就自己挺着。就算他来了,也没有多少时间,还耽误他做工。他们做工都是多劳多得的,反正没有做,就没有工资。媳妇和二儿子这么远,就更不想说了,说了有什么用,叫他们来照顾自己吗?都忙得很的人,现在每个人都像机器上的螺丝钉,缺一个。或者挪一个位置都不行。要是说了,只会让他们更加担心自己。倒是给他们徒增烦恼了。

他坐到歪歪斜斜的桌子旁,桌子上放着电线、扳手、大小不等的各种有用没有用的灯泡、方便面的袋子等等各种东西。似乎每一样都需要,似乎每一样都不需要。

他把那些工具塑料袋子往过归拢一下,把方便面盛上来。他坐到桌子旁,浑身又开始疼了。好像要散架似的。似乎也没有撞到哪里,也许是心理作用。总之,他觉得哪里都不舒服。

要不是刚刚发表了一篇小说,要不是远方的文友不断安慰自己,自己也许就一直像死狗一样躺着,流着眼泪,让疼痛在身体上蔓延。就是不起来给自己做饭。

他对于食物有着极其深刻的迷恋。他是节俭的。因为每一分钱都是他毛孔里的血汗换来的。他拿出一分钱的时候,身体会痉挛似地疼一下,好像这钱是从身体上割下来的。

他会想起自己在工地上做工的场景。那是多么深刻的体验。烈日下,站在脚手架上,穿着工装,汗水把衣服湿了一次又一次,衣服上都结了汗水的晶体。一定很咸很苦。

他好多年没有添一件像样的衣服了。他的文章上了头条,或者在公号上发出来,人家来要照片,他总是惭愧到要死。他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照片。

他这个糟糕的肉体。

吃完方便面,他还想洗个脚。本来他连洗脚都省略了。先洗一下脸吧。他捧起水浇在脸上,清凉的感觉刺激了他,他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要不是女文友,也许自己要坚强一些。这个好看的女子,生活优雅,丰富,在一个小说群里,自己加了她。常常聊一些文学的话题。居然没有一点看不起他的意思。总是同情他怜悯他。说真的,他是暗暗喜欢上了这个女子。有时候,忍不住说一些过头的话。她总是及时纠正他跑偏的思想。他知道,她不会喜欢他。可是,这不能阻止他对她产生了某种依赖和情愫。他有时候忘情了,会发一个拥抱的表情。她就会很正色地对他说,以后不要发这种表情。他就表示以后会记住。

夏天的时候,女文友放假了。他邀请她到新疆来玩。女文友说,新疆去过了。没有答应他。他多少有点失望。可是,女文友又说,她有可能会再去一次。她实在喜欢新疆的异域风情。她说,她没有去过可可托海。他说,你来吧。这里我都熟悉。可以给你做向导。她说,好啊。她居然相信他。他也觉得自己是值得相信的。就像这个黄昏,他被人家的车子撞了。按常理,也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可是,他的自尊心作祟,居然放人家走了。要是真的被撞出问题,自己不但做工被耽误了(误工费谁来支付),医疗费还是一笔大钱。想到这里,他又流下眼泪。

这时,女文友的微信又来了。问他感觉怎么样?明天一定要去检查一下。隔着遥远的时空,他大声地哭了起来,就像一头受伤的牦牛。

第二天,他独自一人到医院做了检查。坐在外面凳子上等结果。到中午十一点半,结果都出来了。只是一些皮外伤,没有什么问题。他消沉的意志忽然又振作起来。

他收到女文友的一条微信,问他检查怎样?他说很好。女文友发了一个惊喜的微笑表情。叫他休养几天再上班。他回了一个好字。女文友又发了一个位置。竟然是河南郑州的位置。他看到这个熟悉的图标,眼泪又不争气地要流下来。他问女文友是不是旅游的?女文友说,是的。说没有去过河南。想看看龙门石窟和洛阳牡丹。他说,这个时候,看牡丹不是时候。她回说没有关系。

他忽然心血来潮,发了一句,我在可可托海等你。他发出去之后,就后悔了。他担心自己这么莽撞会不会得罪了她。可是,她似乎很高兴,说,有时间我会去的。我想去看看可可托海的姑娘和那个牧羊的小伙子。

他站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笑了。这次笑出了眼泪,眼泪在脸上流成两道清澈的小河……

2023 8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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