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木卡姆(短篇小说)
郭苏华
巴音站在烧烤摊前,羊肉串在他手上翻飞,就像许多小人在烧烤板上空跳舞,羊肉和孜然混合在一起的烧烤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
巴音看了我一眼,说,“坐吧,今晚请你吃羊肉串,喝啤酒。不收钱。”
我说,“为啥啊?”
他说,“我要回去了。”
我说,“别逗了,你已经说过很多回了。”
他认真看我一眼,说,“这次是真的。”
我看着他,呆了一刻,说,“钱还是要收的。等我去伊犁的时候,到你家吃,再免费。”
巴音来这里很多年了。他住在我家楼上。一开始,凌晨一点多钟,我会被咚咚咚上楼的声音吵醒。我就带着一点恼火,想,这是什么人?半夜三更的。到了楼上,就听到门锁的响动,门被打开的声音,嘭的一声,重重的关门声。大半夜的,这声音就特别地刺耳。然后,就是桌子被碰到的声音,拖椅子的声音,似乎回来就像一场战斗似的。一直闹腾很久,才平息下来。
为这事,我多次想去找物业举报,但是想想,为了邻居的和平,还是先忍了。我要看看,这特殊的邻居到底是干什么的。
好几次,我特地等在家门口,希望与楼上的邻居偶遇。但是,一次都没有遇到这个神秘的不知道做什么职业的邻居。
直到有一次,我从外面回来,看到一个穿黑色T恤的彪悍的男子,高鼻深目,跟我们完全不是一个族类。我看见他站在一台流动烧烤摊旁边。烧烤摊上面,贴的花花绿绿的-----都是羊肉孜然这类图案广告。我看他似乎刚刚从外面把它推回来。
我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我一眼,就垂下眼睛,匆匆往楼上走。这是上午九点多的时候。他应该在家里补觉。白天,楼上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的。
真正认识巴音是在一个晚上,我跟几个朋友喝完酒之后,又到大排档吃烧烤喝啤酒。巴音看见我,先是愣一下,然后,就操着不熟练的普通话对我说,“我们邻居。”
我笑着点点头,说,“是啊,我们是邻居。马上过来喝一杯。”
他说,“好啊。”
我们喝到一半,巴音也不客气,就坐到我们桌子边来了。巴音很豪爽,自己先喝了一杯,说,“我后来的,自罚一杯。”
我和朋友都笑了,说,“这个你也懂啊。”
巴音说,“我在这里都十年了。”说完这句话,他就把眼睛看着不远处熙熙攘攘骑车或者步行的人们。
喝酒的当儿,巴音告诉我,他在这里十年了,妻子和儿子却在老家伊犁。
我问他,“怎么不把他们都带过来?”
他说,“家里父母岁数大了,没有人照顾。”
我说,“那你春节回去吗?”
他眼睛就有点红了,也许是喝酒喝的。
他说,“疫情几年,怎么回去啊?”
我说,“现在可以回去了。”
他说,“来回路费那么贵,疫情这几年,基本没挣什么钱。”
我们就都不说话了。我大声说,“来,喝酒,为我们邻居的缘分干一杯。”
巴音端起酒杯,一仰头,把一大杯啤酒都喝下去了,嘴角上,都是泡沫。他用手抹了一下,说,“真爽。来,吃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痛快。“
我笑着说,“巴音,你彻底汉化了。”
巴音说,“还有让你更震惊的。等等告诉你。”
我说,“不行,你赶紧说。”
他故意停了一下,说,“我用汉文写小说,你能想到吗?”
我瞪大眼睛,“你写小说,还用汉文?”
他说,“是啊,你不相信吗?”
我赶紧说,“相信,相信。”
他说,“过些天,我拿给你看看。我早就知道,你也是写作的。“
这就叫我更惊讶了。
凌晨,我依旧会听到咚咚咚的上楼声,但是,开了门进去,声音就明显变小了。好像很小心似的。肯定是因为我说了。我的睡眠很浅,有点声音就醒了。
有一个周末,我坐在卧室里,忽然听到楼上有音乐的声音。这是很少的。我细细一听,是少数民族的古典音乐,一句也听不懂。但是,音乐苍凉辽远,有一种古老的忧伤,在曲调里萦绕不尽。
我不知道巴音听的是什么歌。一定是他们的民歌,他一定是想家了。
我很想问问他这首乐曲的名字,可是一直都没有时间去找他,他的时间跟我又是不一样的。
有个周末,我正好有空,路过巴音的烧烤摊,我站在那里,看他不停地忙碌,也不好打扰他。他一抬头,却看到了我。他的脸色明显比上次要疲惫一些,苍老一些。三十来岁,抬头纹居然很深。他看见我,马上笑了一下-----那一笑显得特别的勉强,跟上次的爽朗完全不一样。我说,“好久不见,你好像有点疲惫啊?”
他苦笑了一下说,“有时间吗?过会跟你讲。”
我说,“好。”
我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看着他忙碌,不时又看看路边来来往往的人们。
巴音其实根本停不下来。好不容易,才有个空当,他坐到我对面说,“李哥,我跟你说一件大事。”
我说,“你说吧。”我预感,这就是他看起来精神不太好的原因。
他说,“是这样,前几天,我妈妈打电话说,我老婆跟人跑了。他们没人照顾啦,还有我的孩子,也没有人照顾。我妈妈他们岁数大了,身体又不是太好。”
他说完这些,把脸转向马路那一边,我想,他是不想让我看到他眼里的泪水。
我说,“你打算怎么办?”
他说,“我想回去一趟。”
我说,“你身边有钱吗?”
他摇了摇头。我说,“我也没有多少钱。不过,我可以借一万给你,够吗?”
他使劲点点头,说,“谢谢李哥,我们萍水相逢,你怎么敢借钱给我?”
我说,“凭感觉。友情也是一种感觉。我感觉你不会骗钱,也不会跑掉。”
他伸过他粗壮的大手,把我的手紧紧握住,这一次,终于哭了起来。他说,“你们汉语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我说,“没事,你还是男子汉。”
我在手机上转了一万块钱给他。然后,我忽然想起问他,早上在卧室里听的什么歌。
他说,这是我们维吾尔族古老的音乐。一共十二套。流传在印度一带,他们这一套是最全面的,2005年已经申请了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
我说,“怪不得这么好听。我都被感动了。”
他说,“艺术都是相通的,不管民族还是国家。”
第二天,我再从巴音的烧烤摊旁边经过,烧烤摊已经不在了。他一定回伊犁去了----他肯定不放心他的父母和孩子。这几年,他挣钱不多,但是,还是尽自己力量,把钱都寄回了老家。我每次看到他,似乎没有看他穿过另外一件衣服似的。
巴音回伊犁之后,我忽然觉得有点失落了。每天早上,竟然把木卡姆从QQ音乐里面找出来,一首一首听下去。还特地到网上百度了一下,了解一下木卡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百度百科给出了比较全面的回答:
木卡姆历史源远流长,背景广阔而深远,与维吾尔族人民的历史时代同步发展。尽管属于维吾尔族范畴的部落众多,地域辽阔,其音乐文化也具有多层次多源流的特点,但她仍以自己独特的风格而有别于其他民族的音乐。十二木卡姆的源流,从时代和地域因素上讲主要有两点,一是由古代流传下来的传统音乐的基础上发展成的套曲和歌曲;二是地方音乐,即库车、喀什、吐鲁番、哈密和和田音乐以及刀郎音乐。这种时代和地域因素相互交织渗透,浑然一体,形成产生于维吾尔族人民的生活方式、民族特征、道德观念及其心理素质的民族调式特点。这种特点则是通过独特的音乐形式、演奏方法以及独特的演奏乐器加以体现的。“木卡姆”在名称学上有何含义,它只表示经过规整的某个古典音乐套曲的专用名称。维吾尔十二木卡姆包括拉克、且比亚特、木夏维莱克、恰尔尕、潘吉尕、乌孜哈勒、艾介姆、乌夏克、巴亚提、纳瓦、斯尕、依拉克等木卡姆。
这是百度的原文,还有很多详细的介绍。我忽然就对这古老民族的音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许,还因为巴音的缘故。我多么希望他很快就能回来。实际上,他能不能回来,我一点把握都没有。毕竟,他的父母和孩子都十分需要他。可是,离开他的烧烤摊,在他的家乡,他用什么养活他的父母和孩子呢。
我几乎一天早上听一首,十二天过去了。我把十二木卡姆都听完了。每次听的时候,我就会想象,巴音在遥远的异地听着家乡的歌曲,内心的那种感受。苍凉、古老、忧伤,虽然,我一句都听不懂,但是,巴音说得对,艺术是相通的。它在人类心灵里唤起的感觉都是一样的。
但是,巴音还没有回来。我也没有问他为什么没有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或者,他到底还回不回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每天早上都养成了听一曲木卡姆再起床的习惯,好像巴音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的生活。只是凌晨一点的时候,再也没有听到咚咚咚上楼的声音。
终于有一天,巴音打电话给我说,他想回来了。
我说,“好啊,我已经等你很久了。你终于要回来了。”
他在电话里叹了一口气说,“我很想回去,可是,我可能回不去了。家里根本就走不开。”
我在电话这头沉默了。我说,“没事,等你有空来,来这里玩,我请你吃烧烤喝啤酒。”
他说,“你有空来伊犁玩吧。这里的风景真的很美。那拉提草原的野花会迷了你的心,雪山的耀眼白雪会晃花你的眼,草原美丽的姑娘会让你流连忘返。”
我说,“我肯定会去的。我每天都听木卡姆。已经听了两个循环。可是,你还没有回来。”
他在那头又一次沉默了。他说,“我在这里不做烧烤了。我到工地上去了。我还有力气。烧烤要很多人才能做起来。”
他说,他的村子人烟稀少,没办法做烧烤。
我说,“你辛苦了。有空我去看你。”
他说,“父母的身体更坏了。大概因为媳妇走了,没有人照顾,还有心里的气总是不顺。”
他忽然笑了一下,说,“工地上,我又谈了一个女孩子。挺实在的。我过一阵把她娶回家。”
我也笑了,说,“你小子挺厉害的。看不出来啊。”
他说,“她也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挺能吃苦的。主要还有一点。她也会汉文。用汉文写诗。”
我说,“你挺有福气的。”
他在电话那头又笑了,说,“你的钱估计要缓一缓,才能还。”
我说,“我不急。我就一个单身汉,不用那么多钱。”
他忽然大惊,说,“你们汉人作家都不结婚吗?”
我说,“没有啊。都结婚的。”
他“哦”了一声,说,“我以为你们都要献身艺术的呢。”
我说,“我只是没有像你一样有福气,找到一个灵魂伴侣。不过,我自从认识你,每天早上听木卡姆,感到生活有了很多神秘的乐趣。”
他说,“友情也是有乐趣的。我喜欢你这样的朋友。你是我在你们那里交到的最好的朋友。”
秋天的时候,我打算到伊犁去旅游,秋天的赛里木湖应该更加深邃美丽,有着深刻幽远的寓意。还有色彩斑斓的草原,雪山,都吸引着我浪漫的心灵。
我没有告诉他就出发了。
我知道他所在的村子。等我一路游玩,到达巴音的村子时。有村子里热心的人们带领我走到他家去。
我看到巴音的父母都在家里,他们明显很老了。但是精神还好。我告诉他们,我是巴音的朋友。
他们忽然变得特别热情,说,巴音经常提到我,说我借了钱给他。不然都不知道怎么回来。
我说,“那没什么。老人家身体还好吧。”
他们说,“还好的。”
问起巴音。他们忽然就神情黯然了。说,“巴音出去挣钱了。家里挣不到钱。”
我说,“老人家,你们谁照顾?”
他们说,“岁数还不大,自己还能照顾自己。”
我说,“那孩子呢。”
他们说,“孩子被他带走了。”
我忽然想起什么,在屋子里,到处巡视了一下。他们不知道我想找什么。
我还是忍不住问,“巴音的女朋友呢。”
他们笑了一下,说,“他告诉你,他有女朋友吗?”
我说,“是啊。”
他们就笑了,说,“他瞎编的。哪里有女朋友。”
我不说话了。
晚上,我就住在巴音家里。巴音家里没有什么好吃的。但是,还是给我做了烤羊肉和青稞酒。我知道,他们是把平时舍不得吃的都拿出来了。
夜深了,我在遥远的北方的夜里醒来,多冷啊,实际上,也许就是清凉。把我的头脑冻得更加清晰了。
天上的星星多么繁密啊,就像我小时候在乡下见到的一样密集,就像钻石一样晶亮,并且有着折射的光芒。
这浩瀚的北方的夜空,把我震撼了。多么深广,又美。这种美无法用语言形容。
这是宇宙的深刻的关于人类终极意义的一种存在。
第二天,我发信息给巴音。我问巴音在哪里工作。
他立刻回我说,在江南的某一个小城。
我说,“你还好吗?”
他说,“我还好。”
我说,“我想留在伊犁。”
他说,“为什么?你靠什么生活?”
我说,“我可以写作啊,这么好的写作的地方。”
他说,“故乡,总是要离开了,隔一段距离,才能够写它。”
我说,“那我正好。”
他说,“你真打算留下?”
我说,“是的。我喜欢木卡姆。十二木卡姆。当然,我也喜欢你。“
他说,“我又不是女孩子。”
我笑了一下,说,“巴音,你的女诗人妻子呢?”
他大笑了起来,说,“我是安慰你的。我怕你担心我。哪有女诗人。”
我说,“你会有的。”
他说,“你也会有的。”
我说,“我有你就够了。”
他说,“可惜我是男的。”
我说,“友情也一样温暖。”
他说,“我要把一万块钱还给你。我已经攒够了。现在就打给你。”
他说着,就立刻在微信转了一万块钱过来。我也没客气。立刻收下了。
他在那边笑说,“你们汉人有句话,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我也笑了,说,“你是汉事通。祝你真找个汉人姑娘。”
他笑了。说,“我要忙去了。有空再聊。”
就这样,我在伊犁住了下来。我在巴音的村子租了一间干净的房子。
我喜欢北方的天空,草原,雪山,野花,干净的泉水,自由的野风。
我白天出去闲逛,晚上写作,有时间就买了青稞酒和一些羊肉,西瓜哈密瓜到巴音父母家吃一顿。
他们几乎把我当着了巴音。他们渐渐忘记了还有一个巴音。关于巴音媳妇走了的事件,他们从来不提,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样。
巴音说,他春节会带着孩子回家。
他还说,他每天早上都喜欢跟着木卡姆音乐唱一会,他打算把自己唱的十二木卡姆录下来,发给我,让我想他的时候,听一听,或者跟他父母吃饭的时候,放给他们听一听。
我听到这里,眼睛忽然就潮湿了。
其实,我也天天听木卡姆,十二天一次,就像单曲循环一样。
我就一天一天等着他回来。
也许,他真的会带着一个汉人女诗人回来。
还有,我还从来没有读过巴音用汉文写的小说和诗歌。
我等着……
2023 9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