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记下与素芬的悲哀和欢乐,祭奠那失去的岁月,纪念一个平凡的女性。
——题记
墓草青青又一年。素芬,今天是你的忌日,我带着两个孩子来看你。遵照你去年临终的嘱咐,把你安葬在这矿区的后山上这儿,已有了几个墓碑,你又在他们旁边长眠。在这里——如同你所说,可以望见矿区的全貌,也可以看到咱们家。
“佟素芬同志之墓”,这是家属“五七”队为你立的墓碑,这是全矿家属向你致哀,也是全矿职工对你的怀念。玉柱玉秀默立在我两边,你看清楚了吗?玉柱比去年长高了一头,孩子在呼唤你,我任泪水哗哗流,滋润你墓前的青草……
怎能忘,我们自幼青梅竹马,同班共读,是家生活困难,我初中没念完,下井当了采煤工。你,凭着天资聪颖,升上了高中。看着你仍背着书包上学,我又羡慕又高兴。你长高了,长胖了,多少次啊多少次,我悄悄望着你优美的身姿和远去的背影——那拴着我的一颗心!我不敢奢想一个高中生会做我的妻子,采煤工不仅活脏脸黑,就是搞对象也不能和别的工种竞争。我忍着极大的痛 苦把燃烧的感情埋在心灵的炉渣中,不让它有一点火星闪露!
你察觉了我的心情,常投给我安慰的、深情的目光,含着晶莹的泪!
1965年冬天,我们采煤队奉命调贵州,你送我到车站。
“长波,到了那儿给我来信!”我没讲话,点点头。一条小虫爬上我的心,软软的,痒痒的……
“以后我也去!”车开了,你大胆地讲了那最重要的一句。——我听到了我盼望的话,又惊又喜。素芬,你真好!站台上围着红围巾的你挥手的情景,恍然就像昨天。
1966年夏季的一天,你突然来到我们井区。你来信说家里已同意我们的婚事,可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我想我回去再……。在租的老乡的房子里,我欢乐的泪水就像今天这样哗哗流,淌在你的衣襟上、脸上、唇上……
“你嫁给我只能跟我过苦日子、穷日子……”,我说。
“我不嫌。我要参加三线建设,看看大西南的风光!”你说。
“我文化低,挖煤的,没啥出息。井下危险,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因工牺牲……”
你生气了,不准我说下去。素芬,怎么也没想到你病得那么重,竟先我而去!
你和其他陆续来的十几名家属组成了井区第一个家属队,和职工一起盖房子、炼焦炭、砌护坡。你们家属同职工一样也是三线的建设者,也是矿区的创业者。我们这个矿区建设成今天这样,也有你们家属的一份劳动。
那时,活很累,一天干十来个小时,不像现在这样轻松,你尤其累。才几个月,你竟比来时轻了十多斤!你怀孕了,同我商量:现在矿区建设正缺人手,家里几个弟弟妹妹上学也缺钱化,先不要孩子吧。我不情愿的同意了。可是没等去医院,第二天卸石头,你流产了,你的身体就是从那时开始虚弱的啊!我给你炖了一只鸡,给你补补,你说我下井累,硬让我吃了大半……
逢年过节矿上搞文艺活动,扭秧歌、踩高跷,你都积极参加。经常连夜编节目、糊旱船、做扇子、扎灯笼,一夜到天亮。等我下零点班回来,你已走了,饭菜都炖在锅里。有点好吃的,都给我留着。饭菜又热,又香,又那么难以下咽,端着饭碗就像捧着你的一颗心!啊,我的好素芬!
我能活下来也是你素芬给我的劝慰。我父亲有历史问题,你跟我背了多少黑锅!由于你管得严,认真,有的家属跟你吵:“你四类分子子女的臭老婆……”,“你算什么官……”。你回家也不讲,还是别人告诉我的。1969年成立五七大队时大家选你当队长,领导不批。记得1966年8月中旬的一天,我刚从井下上来,在工棚争看关于文化大革命决定的报纸 ,手上有煤灰,印在了领袖的名字上。我在班前会挨班检查了三天。夜深了,你到工棚接我,我默无一言,浑身无力;你扶着我回家,我们抱头痛哭,望着发亮的天色。1970年重提这个问题,说我阶级本性不改,有意污……。素芬,我跳到拖长江也说不清啊!深夜,看你和两个孩子都睡了,我悄悄起来,走到拖长江边。夜风吹着我的头发,夜空眨着无数的星——我就是人世间一颗最小的星,就要被风吹熄,吹落。拖长江水哗哗流着。“啊,素芬,原谅我吧!我生长在松花江边,今天归宿在拖长江里,任水流冲走,不要为我收尸……”我正准备跳进那水的坟墓,“长波——”,静夜中传来你撕心裂肺的呼叫。我回头望,你从一丈多高的田坎上跳下来,没有立即起来。我欲奔去扶你,只见你一跃而起,跌跌撞撞,披散着头发跑过来抱住我:“长波,你——你不能啊,又没定案,你——这么死了,这算什么?我是家属工,让我和玉柱——玉秀可怎么过啊!”素芬,我的妻,你的话语凄楚、悲咽,像细细的悲婉的琴音,颤动着我破碎的心……。我随你回了家,两个孩子还熟睡着,他们哪里知道刚才悲酸的一幕,哪里知道人世的悲辛!一瞬间——素芬,是你在人生的一瞬间把我从生命的彼岸拉回到此岸!
素芬,你是五七队的元老,可你并没有干什么好工作。后来办起的酱油厂、小吃店、理发店。你都没去,依然在砖厂干,满面尘灰十指黑。那次学校从家属工中通过考试挑选几名代课老师,你去了,我为你高兴。不久被一位科长的爱人替下来。你毫无怨言,只淡淡地告诉我:“我明天还回砖厂。”“怎么了?”“不怎么,干啥不一样。”
你干啥无所谓,生活上也无所求。我们男人粗心,不太关注这些。这么多年来,你像我一样总穿着工作服 ,直到去年你离去,总共才两套衣服。人家姑娘时代和少妇青春年华时期鲜艳的服装,你没有。里面贴身穿的那件背心,那么旧了,破了,你缝缝,还穿着。我说:“买一件吧!”你说:“穿在里头,别人看不见。”那件浅绿色的外衣,还是你来的那一年咱俩到县城我给你买的,你一直舍不得穿。有时穿上,脸通红,故意在我面前走——要引起我的回忆吗?还是提醒我不要忘了那甜蜜、幸福的日子?啊,素芬,我怎能忘!
两个孩子没有辜负你的希望和教诲,玉秀考上了高中——咱们家的又一个高中生;玉柱也招工了——咱们家的又一个矿工。“矿工有什么不好?咱们都是矿工的孩子,我爸也是矿工……”,原先,你说。
春意阑珊。映山红花丛丛如火,其它几种花色彩鲜艳,都向你颔首。它们都是你喜爱的。1967年我们上山,你说:“这么多花,多好看!谁说贵州不好!”如今你长眠在你热爱的第二故乡的土地。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啊,素芬,人到中年离老年也就相距不远,素芬,相信我,我不会再轻生。当我摇曳的烛光熄灭的时候,来陪伴你重温先前欢乐的时光,使你不再寂寞。
1986.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