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老晒谷坪
郭卫豪
苍郁的青山之下,是一块杂草丛生的大草坪。草坪里既有摇头晃脑的马尾巴草,也有匍伏蔓延的牛鞭草,还有说不出名字的草都在那里疯长着,间或有几朵野菊花藏在那草丛里无声地窃笑。尽管它们显得那么生机勃勃,而我却甚觉令人生厌。因为它们遮去了老晒谷坪的面容,泯灭了老晒谷坪的笑声。
这里原来是一块大晒谷坪。它沉淀着父辈们青壮年时的欢笑和汗水,也磨炼着我们这一辈年少时的坚韧和力量。八月的“双抢”是一年中最艰辛的时节。在晨鸡初鸣、晨曦乍露之时,父辈们便扛的扛打谷桶,挑的挑箩担,陆陆续续奔赴了收割的前线。睡梦中的我们,往往被大人雷鸣般的喝声喊起,在迷迷糊糊中,手握镰刀,肩挑箩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田野,与一束束禾苗共舞。待太阳从山头爬上一竿子高的时候,谷桶里已经堆满了黄绿相间的毛谷。于是,一个个挑夫担着满筐的果实,在田野上健步如飞,而这里面也常有我们踉踉跄跄的身影。宽广的晒谷坪上会堆起一座座小山丘,然后又立即被夷为平地。我们在田野的小径上,在晒谷坪的包容中,踩出了坚实的脚掌,磨出了宽厚的肩膀。小妹妹们往往是父母们的“掌上明珠”,居家后勤,成为了晒谷的行家理手。不管阳光是如何的毒辣,每隔一段时间,她们就会戴上斗笠,拿着耙子,在晒谷坪上从从容容地刮着,刮走了稻叶和秸秆,刮出了一片金黄的地毯。
当夕阳西下,阳光不再扫射晒谷坪时,父母们会带着年少的我们收获一天的成果。我们把金灿灿的稻谷从四面刮到一堆,用竹制兜或铁皮兜将它送进风车顶的大口里。风车飞快地转动着鼓风轮,吐走了瘪谷和禾叶,流出了一排排颗粒饱满的“黄金”,引得父辈们满面春风。
晒谷坪上,也有风云骤变的时刻。刚刚明明是骄阳似火,忽然层层黑云从远处压来。此时,母亲便会放下手中的活,大声喊道,:“卫伢子,灿妹子,波伢子,快点收谷去,雨要来了。”大人们听到呼喊声,挑的挑箩,拿的拿荡耙子,紧急出动,争先恐后,在晒谷坪上演绎了一幕幕抢收稻谷的精彩镜头。待我们三脚并作两脚,把最后一担稻谷挑到屋檐下,雨滴便噼哩啪啦地落下来了。母亲便会笑着说,好险,幸亏比乌云跑得快,不然又得多晒几个日头。
老晒谷坪也曾放飞着我们的梦想。成叔是镇上的电影放映员,晚上到处放电影,也有的时候没有接到任务,便在晒谷坪上架上屏幕,摆上放映机。一看到这架势,我们便催着母亲早早煮饭。当夜幕来临时,电影开映。此时,晒谷坪上人山人海,全村各组的人都赶来了。大人们边看边聊,而我们这些孩儿们却早早地站在最前排,聚精会神,一动也不动。我们看过《少林寺》,梦里都在拳打脚踢伸张正义;我们看过《高山下的花环》,常常磨拳擦掌争着当英雄勇士;我们也看过《上海滩》,两个月后仍然在模仿周润发的正经帅气。而当新春来临之际,或者冰雪融化之后,晒谷坪上就会有“蛟龙”腾飞。龙头由虎背熊腰的父辈们把握,龙身由身强体壮的叔叔或大哥们举着。我虽年小体弱,却往往被他们凑数,专耍龙尾巴。父辈们耍龙灯时总不忘说的那句话,“要多读书成条龙”一直回响在我耳边,成了我心头的座右铭。从小学到中专,从参加工作直至现在,书香一直缭绕在我身边,时时熏陶着我的心灵。
回想到记忆的深处,我禁不住拿着一根长棍去拨开草丛,想看看老晒谷坪是否为我留下一张残缺的照片,然而只是在草丛的根兜处,发现几颗纸团和几张纸板。童年时的嬉戏打闹和欢声笑语一下子就涌现在我眼前。
我和春牛、夏蝉还有秋桐是同年人,经常在晒谷坪上玩耍。我们在坪边的水泥槛上用力敲纸团,看谁的弹得更远,在纸团的远近之间用手掌丈量幼稚和童真;我们把废纸折成四四方方的纸板,看谁能打翻谁的纸板,在翻与不翻之间以臂膀挥舞着友情和快乐……
斗转星移,日月如梭。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父辈们都先后住上了新屋,每个人屋门前或者楼顶上都有了一块大坪,老晒谷坪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而我和春牛夏蝉、秋桐他们也都早已远走他乡,独在异乡为异客。也不知多少年无人光顾无人打理这晒谷坪,给那些见缝就钻的杂草有了可乘之机。如今再去寻找它的音容笑貌时,它已只能是我们心中的幻影。但老晒谷坪上父辈们带着我们辛勤劳作的背影,我们这一辈孩提时的追逐嬉戏,却永远雕刻在我的心中。
太阳渐渐西移,晚霞映满天边。父亲来到了我的身边,轻声地问我在做什么。我侧首看见那稀疏的白发在风中飞舞,禁不住泪湿眼眶。父辈们的坚毅与强大在沧桑和岁月的浸泡下,已变成了蹉跎与脆弱。他们皆愈古稀,须发全白,满额沟壑;而我和春牛夏蝉秋桐,也已是知天命之年,事务缠身,难叙当年。好想时光能够倒流,老晒谷坪能恢复如初,父辈们仍然可以在晒谷坪上声如洪钟,步履矫健;而我和春牛夏蝉秋桐他们,依然能够一起敲纸团、打纸板、看电影、舞龙灯,与父母们一起担谷、晒谷、收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