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屋 琐 记
高祖父年轻的时候,能识文断字,写得一手好文章,是老家南乡坝一带出了名的私塾先生。他穷极一生,给后人留下了一座土木结构的四合院,这就是我们家的老屋。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爷爷们那一代人也因老屋受了不少牵连。生性胆小的爷爷,忍受不了生不如死的折磨,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抛妻别子,独自一人离家出走。他或许只是想逃离苦海,却又不知道去往何处。途中经过一个湖泊,竟投湖自尽了!那一年,奶奶才二十三岁,年轻的奶奶痛不欲生。看着年仅五岁的父亲,奶奶不忍心撒手西去,咬紧牙关挺了过来。
四年以后,经一个远房亲戚的撮合,奶奶带着父亲嫁给了我后来的爷爷。古话说: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嫁二夫。在我成长的记忆里,我不止一次地听过一些村里的老人诟病奶奶的闲言碎语。因而,从童年到成年,在人生很长的一段时光里,我曾经一直深深地怨恨着奶奶。直到女儿的出生,亲历了养儿育女的艰辛,我才明白,在那样一个年代,年轻的奶奶带着年幼的父亲,为了生存下来,那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对于奶奶的怨恨,才从心里渐渐地消除。奶奶改嫁以后,再也不属于郭家的媳妇,她便带着父亲离开了四合院。
几年以后,年轻的奶奶相继生下了我的大姑、小姑、大叔和二叔。自从有了自己的亲骨肉,爷爷就没有好好地待见过父亲。奶奶既要忙着照顾几个幼小的儿女,又要忙着操持家务,自然无法顾及到父亲心里的感受。因而,在那样的家庭里,父亲的内心一直是孤独的,他和四个同母异父的弟妹之间,从小就有着深深的隔膜。
那一年,年仅二十岁的父亲,向亲朋好友们东拼西凑地借了五十元钱,把母亲娶进了家门。作为郭家的子孙,他们名正言顺地搬回了四合院。
第二年的冬天,我啼哭着来到人间,给这座散发着古老陈旧气味的四合院增添了一片生机。初为人父,父亲的喜悦自然是不言而喻。他时常把我抱在怀里,逗我开心,他自己也快乐得像一个孩子。随着二妹和三妹的相继出生,父亲的快乐却不复存在了。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宁养忤逆种,不断忤逆根”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地影响着每一个人。父亲终究逃不过这一道坎,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整日里愁眉不展哀声叹气。
渐渐地,父亲养成了烟酒不离手的坏习惯。父亲虽然不像村里的其他男人那样,对生不出儿子的媳妇摆脸色甚至是拳脚相加,但父亲的不满还是表露在一言一行之中,时时刻刻地刺痛着母亲那根敏感的神经。上到小学三年级的母亲不知道,生男生女全都是男人们的事儿。母亲的心里充满了深深的自责与愧疚,她责怪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接二连三地生了三个“锅边转”,就生不出一个带把儿的“放牛娃”。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母亲常常在背地里偷偷地以泪洗面,现在想起来都会令人感到心寒齿冷。
父亲除了下地干活,闲下来的时间里,便常常地往外跑,整天不着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更何况父亲还是一个从小就没有爹的人。那时候,村里和父亲一般年纪大的后生们,大都还没有成家,整天庇护在父母的羽翼下,没事儿就跑到我家房后头,咻咻咻的口哨声吹得七零八落。父亲要是有什么事儿耽搁着,出去得稍微慢一点儿,咻咻咻的口哨声又吹得此伏彼起。
父亲走后,母亲会习惯性地翻着白眼儿对我们说,瞧,你爹又去耍小伙儿了!耍小伙儿的父亲时常会带回来一些野味儿,有时会是一只野鸡,有时会是一只野兔。这个时候,母亲的脚底下仿佛生了风,手也变得特别的麻利起来。巧手的母亲在厨房里忙活着,弄得满屋生香。我们姐妹三个早早地围在锅台边候着,吸溜着鼻子,吞咽着口水,眼巴巴地瞅着咕嘟咕嘟冒着腾腾热气的锅盖儿。说实话,尽管母亲对父亲耍小伙儿的行为感到不满,但从我们的内心来说,还是很支持父亲的。毕竟,每一次父亲耍小伙儿回来,我们都可以美滋滋地吃上一顿大餐。
除了白天耍小伙儿,夜晚来临时,父亲偶尔也会出去耍小伙儿。那时候的县城放映队,隔三差五地会来乡下放露天电影。当时的农村,娱乐活动匮乏得可怜,看电影算得上是一件稀奇的事儿。遇到这样的盛事,周边十里八村的人们都会赶去看电影。得知父亲又要出去看电影的时候,我们三姐妹就会团团地把父亲围住,央求父亲带我们一块儿去。父亲总是会说,毛孩子家家的,看什么电影?你们看不懂,等长大了,爹带你们去看。记忆中,父亲几乎没有带我们三姐妹去邻村看过电影。我们曾经天真地盼望着长大,长大了就可以和父亲外出去看电影。直到弟弟的出生,铁一样的事实才戳穿了父亲善意的谎言。有了四弟以后,父亲每次外出看电影,不管路途有多么遥远,他都会让四弟骑着丫丫脖,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门。看完电影后,弟弟酣睡在父亲的背上归来。后来,弟弟长大了些,父亲便买了一辆时髦的永久牌自行车,载着弟弟去看电影。这时候,我们才恍然大悟,父亲打心底里就不喜欢我们三姐妹,谁叫我们生来就是丫头片子呢!父亲对于弟弟的偏爱是显而易见的,二妹三妹因此对父亲产生了不小的怨恨。作为长女,我比两个妹妹明白的事理多一些,自然懂得父亲的不易。事过境迁,如今已为人父母的两个妹妹,早该释怀了吧!
四弟的出生,让郭家的香火得以延续,使得父亲身体里潜藏着的作为一个男子汉应有的血性爆发出来。对日子有了一份盼头的父亲,攒足了劲儿下定决心大干一场,用他的话说,有了儿子,就要盖一所像样的大房子。以至于后来住进了新房子,母亲常常会说,你们小弟是我们家的福星,要不是因为他,我们一家子都还住在老房子里。
从那时起,父亲戒掉了烟酒,再也不出去耍小伙儿,他的生活重心终于回归到家庭。父亲原本就是一个种庄稼的好把式,农忙时,他和母亲一样在田间地头劳作。农闲时,父亲也从来不闲着。他是一个能工巧匠,木活石活泥水活,样样都会。他就在邻近的村子里打短工,赚点零花钱给家里贴补家用。
到了秋收时节,村民们又开始忙碌起来。秋收的光景不长,土地少的人家十多天,土地多的人家则要花上个把月。等忙过这一阵子,日子又慢慢地悠闲下来。村民们悠闲地坐在巷子里,晒着温暖的阳光,眯缝着眼儿,唠嗑着东家长西家短。日子就这样在一年年中重复轮回,孩子们一茬茬地长大了,大人们一茬茬地变老了。
忙活了春夏秋三季,时光进入了寒冬腊月。这个时节,家里有积蓄的人家,便会拆除老屋建盖新房。怀有一身手艺活儿的父亲,背上一个人的行囊,走遍七里八乡,去给人家建盖新房。从挖基沟下石脚,到砌墙铺瓦制作门窗,没有父亲做不来的活儿。
眼看着年关将至,村里的年味儿一天比一天浓郁起来。我们姐弟四人,常常跑到村子的路口,眼巴巴地盼望着父亲归来。我们常常是尽兴而去,扫兴而归。终于,在一个始料不及的黄昏,父亲兴冲冲地进了家门,他放下肩上的背囊,从里面掏出一个白棉布做成的小袋子。那是父亲临出门的头几天,母亲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父亲把小布袋递交到母亲手里,我们围着那个胀鼓鼓的小布袋,欢呼雀跃起来。母亲是一个勤劳能干又会勤俭持家的人,她细细地清点完之后,会把一大部分钱拿去收藏起来,放到一个只有她和父亲才能找得到的地方,剩下的一小部分钱用来置办年货。那几天,父母亲常常带着我们姐弟四人去赶集,购买各种各样的年货,为我们姐弟四人添置新衣新帽,他们却从来舍不得为自己添置新衣服。有一次,我忍不住说,妈,您和我爹也该买一套新衣服了。母亲却笑吟吟地说,大人的衣服又穿不烂,买什么新衣服。你们小孩子呢,一天天地见长,过年要是不添一件新衣服的话,小胳膊小腿子就要露在外面,人家看见了会笑话,这让你爹你娘的老脸往哪儿搁呀?年幼无知的我,曾经对母亲的话信以为真。等到长大了,我才明白,这一切都是生活所迫。后来,我离开家乡到外地工作,每年春节回家,都要给父亲母亲买一套新衣服。看着他们穿在身上喜气洋洋过大年的样子,我心里头那高兴劲儿,如同小时候我穿新衣过大年时的情景。
我家住着三间房子,坐东朝西。左边三间是大爷爷家,他家的房子是坐南朝北。大爷爷家的屋后有一个很大的菜园子,在大爷爷的精心侍弄下,一年到头长满了五颜六色的瓜果蔬菜。园子里还有一棵高大茂密的枣树,一到秋天,便挂满了红彤彤的枣儿,在秋天的阳光下,发出诱人的光泽。村里一些嘴馋的孩子们,便会从低矮的墙头处爬进园子来偷吃枣儿,把一个好端端的菜园子踩得个稀巴烂。时间长了,墙头处便豁了一个缺口。大爷爷就在那个豁口的地方,栅了一道带刺儿的篱笆墙,总算是守住了菜园子。另外两排房子里,住着我的一个曾祖母和她儿子一家人。她的儿子我们叫小爷爷,是我父亲的堂叔,比我父亲年长几岁。
小爷爷家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他们兄妹三人的年纪和我们姐弟四人的年纪相仿,又都是郭家的子孙,按理说,我们应该整日地玩在一堆儿才是。可事实却恰恰相反,他们兄妹三人经常摆着一副叔叔姑妈辈分的嘴脸,对我们总是爱理不理。后来,我无意中听到了父母的唠嗑,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当年,父亲跟随奶奶外嫁后,我们家的房子一直被小爷爷家霸占着。直到父亲结婚成家,小爷爷家才极不情愿地把房子还给我家。原本是属于父亲的房子,闲置了下来,小爷爷家不声不响地占用了那么多年。本应该感谢父亲才是,谁想到,小爷爷家竟搬弄出许多是非来,把自己标榜成一个受害者。从那以后,大人之间便生出了一些嫌隙来。虽然彼此之间门对门地住着,平时却也很少来往,小爷爷家的孩子们延续了父母的仇恨,对我们总是抱有敌意。人与人之间不经历一些事情,很难看清一个人的本质。只有经历过,你才会明白,在面对利益的时候,人性是多么的自私和丑陋!一个家族的亲情就这样土崩瓦解了,从此渐行渐远,形同路人!
住着左边三间房的大爷爷,是我爷爷的亲哥哥。小爷爷家霸占我家房子那几年,大爷爷心里就憋着一团火气,但碍于我曾祖母的颜面,大爷爷嘴上不好说什么,但心里却如明镜一般地亮堂着。大爷爷知道,小爷爷之所以那么嚣张,全靠他妈在那里撑着腰杆。毕竟,那时的郭氏家族里,曾祖母是最年长的长辈,长者为尊,作为晚辈的大爷爷敢怒不敢言。两家人也是面和心不和,暗地里较着劲儿。
说白了,大爷爷是我爷爷的亲哥哥,心里头自然是向着我们家的,毕竟,父亲的身体里流淌着爷爷的血液。多年以来,大爷爷一直默默地帮助着父亲,大人之间常来常往,关系相处融洽,我们姐弟四人便常去大爷爷家串门儿。
因为生病,大奶奶年纪轻轻地就过世了,留下三个“锅边转”。大爷爷一人又当爹又当娘,好不容易拉扯大三个儿子。打我记事起,大叔二叔就已经娶妻成家,在村东头各自立了门户。三叔比我年长十一岁,生性开朗。大爷爷每天早出晚归,去田地里劳作。三叔放学回来时,在厨房里一边唱歌一边做饭。饭菜做好了,也不用去田地里喊人,大爷爷算准了时间,自然会从田地里回来吃饭。三叔除了会做一手好饭菜,还会织毛衣,做绣花鞋,缝缝补补,凡是女人家会做的家什活儿,三叔都会做。我们喜欢三叔,只要他一在家,便成天地黏着他,像他的小尾巴一样。夏天的傍晚,三叔会带我们去稻田里水沟边,捉泥鳅抓田鸡。到了秋天,菜园里的那棵枣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枣儿,三叔会带我们去菜园子。三叔敏捷得像一只猴子,哧溜一声窜上枣树,抱着树枝摇来晃去,枣儿们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我们吃着脆甜可口的枣儿,手却没有闲着。不一会儿,便捡了满满一箩筐的红枣儿。三叔把箩筐抬回家,留下一小半枣儿给他家,把剩下的一大半留给我们。那是我们童年回忆里一段幸福快乐的时光。
弟弟五岁时,有一个街坊邻居带着她女儿来我家串门。那个小女孩儿和我弟弟同岁,不大一会儿,两个人就混熟了。两个小家伙儿玩起了过家家的游戏,他们偷着用火柴拢火玩,偏偏就选在小爷爷家的屋檐下,小爷爷家的屋檐下堆着许多的烟杆(一种易燃物品)。那时正是寒冬腊月间,天干物燥,风呼啦啦地刮着,火借风势往上窜,转眼之间,小爷爷家的房子变成了一片火海。等消防车赶到,扑灭这场火灾时,小爷爷家的房子已经烧成一片废墟。后来,经过村领导的协调,又经过郭氏家族长辈们的协商,两家人各自赔付一千五百元钱给小爷爷家。小爷爷家说给得太少,父亲说他家贪心要得太多。从此,两家人的仇恨又开始升级了。
为了腾出房子来给小爷爷家居住,我们家被迫搬离四合院。还好,那时我家刚刚建好了新房子,三间正屋和两间厢房,那是我们村里第二家砖木结构的新式房子。
离开四合院以后,我们家从村子中间搬到了村子的最南端,从此,我们很少回去。后来,小爷爷家用那三千元钱,在他家的老屋基上建盖了五间新式房子。再后来,三叔娶了媳妇。大爷爷家想要建新房,大爷爷来找父亲商量,想把我家的老屋基买过去,土地宽了才好盖新房。善良的父亲对大爷爷说,三弟才刚娶了媳妇,又要操心着建新房,您们手里头紧巴着呢!老屋基您们尽管拿去盖房子,这钱我是万万不能要的! 就这样,老屋基被父亲白啦啦地送人了!这事儿从此落下了一个话柄,被母亲牢牢地抓住了,时不时地拿出来笑话父亲:见人送东西见得多了,就没见过你这送土地的!这些年,村里的土地一天天地见涨,可比黄金还值钱呢!父亲总是讪讪地笑着说,你们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土地再贵也有价,可亲情却是无价的!
曾经为我们遮风挡雨庇护我们成长的老屋,终究敌不过岁月无情的变迁!如同这世间的万物,无论曾经多么的灿烂辉煌,终有那么一天,一切都会灰飞烟灭,归于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