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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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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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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老屋略有些年头了。这些年无人居住,院内杂草便越发蓬乱起来。

先前,母亲抽空总会收拾一回,然而不久,那杂草却窜得比人还高。后来,母亲身体不如前些年硬朗,也就力不从心,不常去老院收拾了。

这所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院子,倒更显没落了。

前日里,连续几次雨水。二婶子来说,老院西屋两间房的顶瓦塌了下来。母亲听了,顿感不自在,遂喊了我,用三轮车子载她去老院察看。

拐进村口,是一段土路。母亲叮嘱我,慢点开,地上小水坑多,打滑。

初春三月,道路两边地里早开的三两朵油菜花夹杂在麦苗的中间哆嗦着。细风不见得冷,但也不暖和。母亲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进得院来,见两位叔叔正在铲除房子周围的树根,婶子往外收拾着些枯草。

院子的两扇门经雨淋久了,外带生锈的铁锁,整块斜倚在老旧的墙体上。西屋的顶梁柱漏雨甚久,枯焦的躯干托不住上层的瓦片,北面整个塌陷开来。屋子里到处湿漉漉的,早年放置的一些家具也已霉烂,就地东倒西歪。

二叔说:“这屋子不行了,拆了吧!”

母亲站在院子里凝视着堂屋说:“拆就拆吧!”当下喊:“三弟,堂弟过来搭把手!”三婶子也来了,一家子忙活起来。

开拆前,母亲走进西屋细看了一遍,挪出一些兴许以后用得上的物件。一把锄头、两双旧胶鞋、几块生铁。

在墙的一角,母亲拉出一个铁皮箱子。这里面放满了父亲生前用过的工具:手钳子、戳、纺经子、墨斗、各种螺丝帽、钢子、拔具、老式钻头等等。

工具箱体满是锈迹,母亲找来片破布,仔细擦拭了一遍。把工具认真地清理干净了,重新再合上了箱子,放在了堂屋向阳的地儿。

因老屋是泥墙,所以拆除过程并不复杂。临近中午,基本上就拆下,还剩南墙一面了。

二叔他们回家吃午饭走了。母亲动手把拆下的青砖、瓦片一排排堆放好,拿来雨布盖了。

我们娘俩就在东间屋檐下默立。

我仔细观察着母亲。仿佛一刹那间,母亲似乎又老了些,鬓白丝发越加清晰了……

1992年春,我读小学,学费一年不足30元。父亲在机械厂做活,为补贴家用经常熬夜,眼睛的血丝几乎没消尽过。即便如此,家里断钱还是常有的事,日子曾一度陷入紧张。

那段时间,六婶子经常和六叔吵架,为一些鸡毛蒜皮小事都能大打出手。祖母无论如何都劝不住他俩。为此,祖父经常唉声叹气。

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因六叔在父辈排行最小,故祖父和祖母就把祖上留下的老宅子给了六叔。

祖父与祖母随他们居住在一处。一日三餐,堂前灶后,免不了与六婶子打照面。六婶子性格古怪野蛮,每遇两口子吵架,她就又哭又喊,砸家具、骂人,闹腾得鸡犬不宁。这样三番五次地闹,祖父、祖母甚是犯愁。

一次,父亲去老宅劝架,六婶子非但不听劝导,反而变本加厉,竟破口骂起了祖父。这下惹恼了父亲,把六婶子狠狠地打了一顿。

老宅子是不能居住了。父亲就把二老的衣物简单收拾下,搬进了我家。让老人暂时先安顿下来。

因我家房屋就三间,我们兄弟三个也不省心,常常折腾到半夜。祖父、祖母随我们住一处,难免休息不好。父亲再三考虑,就拿了积攒多日的钱,又从别人手头借了些,请了工匠,日夜赶工,在院子西面盖了两间房屋,供祖父、祖母居住。

这样,倒也经历了些安逸的岁月。天好的日子,祖母就在院子里桃树下守着竹篮,做些缝缝补补的事儿。傍晚,我放学回来,总能在西河地头遇见祖父背捆柴禾,扛在肩头摇晃着,蘸着夕阳往家走。

很多故事,并不会有好的结局。

后来六叔和六婶子终于过不下去了。六婶子改嫁到了上海,六叔也一度杳无音信。祖父、祖母伤心之余,顾念老宅终究不能空无人居,就又搬回去了。于是,西屋两间房,便空置了几年。

1997年麦收季,外婆因病去世了,眼疾严重的外公守着一座宅子,喂着几只羊,日子顿感艰难。母亲见了,心疼得很,隔日便用板车接来外公和他的羊群,住进了院子里那两间西屋。

外公是一个很勤奋的老头儿,一生不愿意闲着。你叫他闲坐着,他说闷的心慌。要是手头干些活来,浑身能看出使不完的精气神。母亲常给我们兄弟说:“你外公呀,一辈子不会享福,劳碌的命。”

从此,外公就在我家住了下来。每日里帮母亲收拾些杂货,放放他的羊群。赶上农忙,和父亲争着抢着去往地头拉粮食。母亲叫他在家呆在阴凉处休息,他死活不依。说这样闲着,没病也会生病,转身提起水桶,去打水劈柴去了。

冬季的夜,是漫长和枯燥的。农活少了,外公便多少有些不自在。先前,我们兄弟吃了饭是围着他听故事的。外公的故事很多,都是些书本上没有,而现实中却真实存在的事情。后来,我们学习的事渐渐吃紧,天不亮又要上早自习,加之天冷,外公的故事就被我们暂停了。每晚吃完饭,他就催促我们早早地睡觉了。

我多次起夜,站院子里,瞧见外公的灯还在亮着。外公头倚着窗户,看着小院子顶头的天,那天上挂满着星子。

后院的二爷,一辈子单身。岁数大了,自己做饭也吃不干净。父亲是回回见他,回回要哭上一次的。父亲是见不得二爷受屈,说人老了,就不受用了。

人呐,总会老的。于是和母亲商量,叫二爷来我家吃住。一来他行动不便,不必来回买菜买面地走动;二来也好与外公做个伴,省得外公闲出毛病来。母亲也正有此意。父亲就用麻袋装了二爷的用品,叫二爷也搬进了这院。

二爷天生倔强,爱发脾气。唯独与外公在一起,两人一见面就抽烟、聊天,待到日落柳梢,月跌西谷。俩老头有说不完的趣事,讲不尽的开心。

飘雪的夜,母亲在西屋放了火炉,二爷与外公两位老人睡一个屋,天天闲聊到半夜。

那些日子,我最喜欢的是搬个凳子,坐在两个老人中间。听他们摆战争年代的龙门阵,讲生产队的事。这些真实的故事,如今我都已准确地用到我的小说里了。

外公爱讲他小时候的事。怎样帮别人喂驴,后来主人怎样偷别人家粮食等等琐事。这时,二爷总笑呵呵地抽起烟,那烟火的光一闪一闪的,真是应了天上的繁星……

岁月如刀。许多年后,这一点一滴的火光,连同那整夜整夜的故事,一并熔化在我岁月的车轮里——还有外公,还有二爷。

如今,老屋拆了,如同用尽了半生来聆听我的人儿,都走散了。

(本文首发2020.03.23达州晚报第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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