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新官上任三把火。关天想,虽说自己只是个支委,村里的事没有决策权,但有建议权,上任后应当有所表现,不能让村里的广大干部群众瞧不起自己。他斟酌再三,决定向村支书张全福提出一些建议。
首先,是应当发展村集体经济。村里没有任何经济实体,村两委的日常支出靠提留,靠卖宅基,靠计划生育罚款。修街、补路、打井,办任何事都得靠群众集资,群众的抵触情绪很大。眼下,村里的街道没有硬化,一下雨,泥泞不堪。村外的路没有一条好走的,不是高低不平,就是有泥有水。村里的小学,教室漏雨,窗户没有玻璃,冬天冷夏天热。干什么事都得花钱,钱从哪里来?因此,村两委的首要任务是发展村集体经济。
其次,是应当尽快硬化街道、修路、修缮校舍。这些问题,群众议论多,意见大,是村里的热点。这些问题不解决,村干部的威信就很难树立起来。群众说,村干部不干正事,把精力都用在了收粮、收钱上了。
三是,打井,解决群众吃水难的问题。村里没有水井,吃水要到村外农田去拉,群众不方便。村外的几口水井,水质较差,又苦又咸,浇地都不合格,更何况饮用。打一眼深井,造福一村百姓。
四是,加强村里的治安管理。村里虽说没有发生过较大的治安案件,但小偷小摸还是时有发生,不是张家的羊被人牵走了,就是李家的庄稼被人偷了,群众没有安全感。过去,村里还有民兵治安巡逻,现在没人管这事。安排几个人,轮流值夜,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关天把这些问题,列举清楚,提出自己的想法和建议,工工整整地写好,去见支书张全福。张全福正在家里看电视,等插播广告的时机,关天说:“张书记,最近这两天,我了解了一些情况,想与您沟通一下,我都写好了,您先看一下。”
张全福接过材料,粗略地看了一遍,笑着说:“不愧是高中毕业,材料写得不错,问题点得很准,理说得很透,很好。不过,很好是很好,但没多大用。我在槐树屯当了这么多年支书,村里的啥事我不清楚?这些问题我不知道?知道又能怎么样?是应该发展村里的集体经济,前几年咱们也上了几个小作坊,可哪个不是干几天就开始赔钱?现在都改革开放了,谁不是想着自己挣钱,集体的事还能干好?还有,硬化街道、修路、修缮校舍、打井,这些都需要钱,谁出钱?上边不给,群众不愿意集,咱们去哪儿弄钱,是你出还是我出?你知道吗?没钱啥都干不成。再说了,乡里交给咱们的活还不够戗?征收、提留、计划生育,哪个活好干?就这些事,咱们就把群众得罪遍了。干的事越多,群众的意见就越大,干几年支书,别说群众感恩了,能落个好尸首就不错了。你刚进班子,还不摸底,记住了,我让你干啥你就干啥,你就是个好干部,操心的事,有我呢。”
张全福的这番话,把关天的脸都说红了。关天不知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但也不敢硬坚持,说:“张书记,你说的对。不过,这些问题,都是群众提出来的。”
“现在的群众,跟以前不一样了,你怎么做,他们也不会满意的。你把街修了,把路修了,把校修了,把井打了,他们又会提出新的要求,到时候还是不满意。所以,咱们还不如现在消停点,省了那么多麻烦。”
“那怎么也得干点事吧,不然老百姓会骂咱们的。”
“当干部还能不挨骂?咱们不能怕挨骂,怕挨骂就当不了干部。既然你关天有积极性,那你就干点事。修街铺路得花钱,咱村里没有。这样吧,你就抓抓村里的治安吧。”
治安工作,也是农村工作的一大项。像小偷小摸,打架斗殴,邻里纠纷,甚至夫妻离婚,都属于治安工作的范围。关天打算,先从整治小偷小摸入手,逐步为槐树屯的老百姓打造一个安居乐业的好环境。农村的小偷小摸主要有两类,一是在田里偷。庄稼成熟了,趁一早一晚地里人少的时候,到别人家地里掰几穗玉米,摘几垄棉花,挖几棵花生,或是薅点瓜果蔬菜;二是在村里偷。在夜黑风高的时候,看那家防备不严密,就翻墙入院,偷鸡摸狗,顺手牵羊。
关天找来同学关士强商量防治小偷小摸的办法。关士强说:“村里的小偷小摸就那么几个人,在村里偷的,多是好吃懒做、年轻不正干的,在地里偷的,多是好占便宜、岁数大点的人。要想整治他们,关键是得抓一个现行,狠狠弄他一下,以儆效尤。”
关天说:“你最近操点心,打听着点,看谁有小动作,咱们想个法逮住他。”
过了两天,关士强告诉关天,说今天晚上张尔柱可能要下手。关天问:“张尔柱?你怎么知道他今天晚上要下手?”
关士强说:“村里人,谁不知道这小子手脚不干净?今天上午,几个人在大槐树下闲聊,张尔柱在场,我故意说,张来顺家喂着只山羊,有一百多斤重,这两天张来顺外出了,家里只有他媳妇在家。当时,张尔柱还问这问那的,我琢磨,张尔柱肯定是动了心。”
关天说:“那咱们就商量商量如何把他逮住。”
晚上十二点,关天带着关士强、张志壮两个人,埋伏在村外路旁的树丛中。这条路是通往张村的必经之路,张村有两个屠宰户专门收购来路不明的家畜。凌晨一点多,听到有人骑着自行车过来,关天他们上前挡住了去路,手电筒照过去,来者正是张尔柱。张尔柱趔趄着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张口就骂:“这他妈的是谁呀?照我的眼睛,摔着我你他妈的负责?”
关天上前抓住张尔柱的自行车车把,问:“尔柱,这么晚了你去干啥?”
张尔柱看清是关天带着人拦住了自己,说:“是关天呀,你半夜里不在家里睡觉,跑这儿干啥?”
“我问你呢,你要去干啥?”
“我去放羊。”
“有半夜里放羊的吗?放羊不牵着去,干吗捆得结结实实,用自行车带着?”
“谁规定放羊不能用自行车带着?我放羊就是这样,你管得着吗?”
“我是村支委,今天就要管这事。我问你,你家里喂着羊吗,你放的是谁家的羊?”
“你说是谁家的羊?这就是我家的羊,我都喂了半年多了。”
“尔柱,你不说实话,是吧?那好,我通知乡派出所,你给派出所解释吧。”
“关天,我可是从来没得罪过你,你干吗跟我过不去?这又不是你们家里的羊,你管那么多闲事干啥?”
“这不是闲事,这是我分内之事,我今天管定了。走,咱们去派出所吧。”
见关天不依不饶,张尔柱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说:“别呀,关天,我在咱们村,可没干过别的坏事,这是第一次,就让你给逮着了。这样吧,我把羊送回去,请你们仨喝壶酒,这事就当过去了,怎么样?”
“你想得美,就这么过去了?不行,今天我必须把你送到派出所。”
“关天,咱一个村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较什么真?派出所,我反正不去。”
“你必须去。”
“我就不去,你能怎么着我?你有什么权力,把自己当个人似的,充其量是个小支委,放屁都没味,还敢来管我,当你是支书?”
“我不是支书,可支书把这个权力交给了我,你不服气?”
“我服你个球,拿着鸡毛当令箭。这样吧,咱去找支书张全福,如果他说把我送到派出所,我就去。”
关天上前扯住张尔柱,说:“这可是你说的,走,咱们找支书去。”
关天敲开了张全福家门。张全福披着衣服,趿拉着鞋,睡眼惺忪地扫了他们一眼,说:“你们几个怎么了?黑更半夜的,还弄着一只羊。”
关天说:“尔柱偷了只羊,让我们逮住了,我要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处理,他不去,说听你的,你让他去,他才去。”
“就这事?就这事也值得半夜里敲我的门,我还以为是报丧的。你们不睡觉我还睡呢。好了,这事我知道了,把这只羊和自行车先放在我家里,你们都回去睡觉吧。等天明了我处理。”
天还没明,张尔柱就来到了张全福家。张全福家的大门还没开,张尔柱不敢敲门,只好焦急地在大门口等着。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听到院里有了动静,张尔柱才轻轻地敲了敲门。张全福的媳妇儿关二菊给张尔柱开了门,问:“这么早就过来了,你没睡会儿?”张尔柱回答:“哪能睡得着?我都来了一个多小时了,我得求我叔开恩。”
张尔柱进了屋,看到张全福还在被窝里躺着,站地床前不敢吭声。张全福没动身,问了句:“咋回事?”
张尔柱忙往前站了站,小声说:“这两天手头有点紧,我看来顺家有只羊还值个钱,想牵去卖了。”
张全福一使劲坐了起来,大声说:“我就知道,你他妈的不学好,净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叔,都怪我一时糊涂,你老人家就开恩吧。”
张全福找了件褂子披在身上,说:“你他妈的说啥?一时糊涂?我问你,去年关老根家的那只羊是谁偷的?张志华家的那条狗是谁偷的?还有,村北关文平地里的花生是谁刨的?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啥都清楚。”
“那些可不是我干的,准是别人给我造的谣。”
“好,既然都不是你干的,那你就去派出所说清楚吧。”
“别,别,叔,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就完了?你自己说,怎么处置你?”
“怎么处置,还不是你老人家说了算?不管怎么说,咱们也是一家人,虽说你不是我亲叔,但您比我亲叔还亲哩,您怎么也不会看着让派出所的人收拾我吧?派出所那帮人,手狠着呢。您放了我吧,以后我再也不干这些事了。”
“我能放过你,可关天能放过你吗?这次,可是让人家逮了个现形。”
“您是大支书,他只是个小支委,村里的事还是您说了算,您给他下句话不就得了?”
“哪有你小子说得那么简单?关天那小子,跟乡里的张书记都能说上话,万一这事让他捅出去,怎么办?”
张尔柱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放在了床上,说:“叔,这是我这个当侄子的孝敬您的,您想法给摆平吧。”
张全福瞥了一眼张尔柱放在床上的钱,说:“你这混蛋小子,我要是不管你,你今天就得去派出所。到了派出所,人家先收拾你一顿,还得罚你几千块钱。你他妈的多学点好,以后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再也不能干了。这样,我跟关天说说,饶你这次。但你也得给人家关天见个面,多说几句好话,让人家有个台阶下。”
“好,好,叔,我全听你的。你再睡会儿吧,我这就去找关天。”
张尔柱走了没多大一会儿,关天来了。关天一进门,张全福就大声嚷了起来,“关天,你说张尔柱这小子多混帐,净干那些没屁眼儿的事。刚才让我骂了半天,要不是我媳妇儿拉着,我非揍他一顿不可。你说,他办这丢人现眼的事,让我怎么办?”
关天说:“咱村的治安问题,其实就是他们几个人给搞的。偷鸡摸狗的风气不刹一刹,就会败坏咱们的民风、村风。这一次把张尔柱逮住了,抓个典型,治他一下,也好给其他人敲个警钟。依我说,把他送到派出所,依法惩治。”
“理是这个理,可咱们不能这么办。你想想,咱把张尔柱送到了派出所,张尔柱不把咱们恨死?以后,这可就成了死仇。咱们当村干部,今天说是就是,明天说不是就不是了。咱们要是把人都得罪遍了,哪一天咱不当这个官了,村里的老少爷们还不把咱们踩死。再说了,不提远近,张尔柱是咱的村民不是?是咱的村民,有了事咱能不护着?牲口还知道护犊子呢。年轻人,难免有犯傻的时,做点过头的事,也不稀罕,况且偷只鸡摸只鸭的也算不上大不了的事,咱不能一棒子把他打死,得给他一个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年轻人,就像一棵小树,该修枝的修枝,但不能连根拔。”
关天说:“送到派出所,也不是一棒子打死。像张尔柱这样的,一天天游手好闲,不干正事,脸皮又厚,村里的人谁不骂他,不给他点颜色,不让他疼两天,只凭说一顿、骂一顿的,他能改了?”
“怎么知道他就改不了?张尔柱他也不是铁打的、石雕的。这不,刚才我骂了他半天,他一句话也不敢反驳,他已经认了错。知道错就好,说明有改的可能。这样吧,这次咱就放他一马。以后如果改了,就是好同志。如果不改,就算咱俩看走了眼,咱们再狠狠收拾他。”
“那就不往派出所送了?就是不送,也得有个交待吧?”
“这样吧,让张尔柱摆一桌酒,叫他当着咱们的面认个错,然后表个态,保证以后不再犯错,改邪归正。这只羊,你给来顺家送去,就说他家的羊自己跑出了村,你在路上遇见给他送回来了。这样,也给尔柱留个面子。尔柱还没找上媳妇儿,如果名声坏了,还不打一辈子光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