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这天上午,微风和煦,阳光明媚,关老歪与张祥林他们几家的“战斗”终于爆发了,喊叫声,吵骂声,响彻云霄,惊动了槐树屯一村老老少少。等关天闻讯赶到时,关老歪家门口已经围满了观战的人群。关天一眼就发现,交战双方势力不均,一强一弱。
关老歪一方处于守势。关老歪的母亲都八十多岁了,还披挂上阵,平伸着双手,背靠在关老歪设置的路障上,恰似足球场上的一名老守门员。关老歪的媳妇儿双手紧紧地抓着拦杆,表明了誓于拦杆共存亡的决心和斗志。关老歪一马当先,挽着袖子,与张祥林他们吵、骂、理论。张祥林他们一方居于攻势。祥林他们几家四五个男人,再加上这四五个男人的媳妇儿,十来个人形成了一个弧形包围圈,在吵、骂、理论的同时,队伍逐步往前推进,已经到了一米线的位置。
双方短兵相接,似乎马上就要肉搏战了,突然斜剌里冲进一队人马。说是一队人马,其实就是两人,张全福的媳妇儿关二菊,张全福的儿子张秋实。关二菊的嗓门平时就高,在这紧要关头,她又提高了两度,“怎么了,你们仗着人多,要欺负人呀?老歪,把咱爹那把大砍刀拎出来,谁敢靠近,你就往他脖子上抡,他娘的,在槐树屯,还有人敢往我们身上撒尿,看我不把他们那尿泡的东西割下来。”姐姐下了令,关老歪转身到了家里,拎出一把大砍刀。这把大砍刀近两米长,与庙里关云长手里那把长得有点相似,刀头早已锈得没了亮光,但威力犹存。据说,关二菊的老爹,当年就是用这把刀削了一个日本鬼子。关老歪挥舞着手中的大砍刀,大声喊道:“不怕死的,往前凑,老子的大刀今天要开荤了。”
都说,软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这句话,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次得到了印证。张祥林他们虽说人多,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带头再往前冲,毕竟关老歪手里的大砍刀不是泥捏的,万一关老歪一时犯混,真动了大砍刀,还不给劈成两半?其中两个胆小的,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为逃跑做好了准备。张祥林硬着头皮说:“怎么,光天化日,你关老歪还敢杀人?”
关老歪说:“槐树屯的乡亲都看着呢,你们都欺负到我家门口了,我砍死你们属于正当防卫。你们再往前走一步试试,不把你们削成三截,我都不姓关。”
张祥林说:“你砍砍试试,砍伤了你养着,砍死了你偿命,朗朗盛世,你以为无法无天了。”
关老歪说:“你往前走一步试试。”
张祥林说:“你砍砍试试。”
关老歪说:“你往前走一步试试。”
张祥林说:“你砍砍试试。”
其实,这个时候,两个人都是嘴硬,心里却都敲着小鼓。正所谓,麻秸秆打狼,两头怕。张祥林不敢往前迈这一步。他想,杀人偿命,这个道理关老歪还是明白的,但万一关老歪一时冲动,一砍刀下去,自己小命不保,丢下妻儿老小可怎么是好,那时再说后悔恐怕都来不及张嘴了,这两条腿只能是往后退,不能往前迈。可没个台阶下,怎么往后退?只要一退,我们几家可就落了熊;关老歪也不傻,他也在琢磨着自己的事,与张祥林他们几家闹,也不过是为了难为难为他们,把自己修路的钱让他们几家出了,再顺便挣个小钱。但此计不成,也不值得大动干戈,真把人家削了。如果真动了砍刀,削了能白削?杀人可是要偿命的。真到了那个时候,仅凭姐夫这个小支书可就摆不平了。关老歪暗自祈祷,张祥林,你他妈的可别往前迈步。我手持大砍刀,只不过是唬唬你,快点往后退,快点往后退。你要是真的不知死活往前冲,我可怎么是好?这么一大街看热闹的人,怎么也没个出来打圆场的?
有,有打圆场的。正当双方僵持不下这千钧一发之际,关天从人群中脱颖而出。他大吼一声:“你们干什么,是想找死,还是想蹲大牢?关老歪把刀放下,张祥林你们几家都给我往后退,谁要是说个不字,我今天就把你们送到派出所。”关天走到了关老歪面前,说:“把大刀给我。”关老歪没有半点犹豫,就把大砍刀递给了关天。关天又转身让张祥林他们几家往后三步走。张祥林他们几家也都乖乖地往后退了三步。局势很快被关天控制了,他站在中间说:“你们都给我听着,现在可不是好汉世界,动刀动枪解决不了问题。大家都是一个村里的乡亲,这么闹,你们也不怕丢人现眼?今天,你们要是听我的,我就继续给你们调解,要是不听,你们可以继续闹,最多是村里死几口子人,最多是你们这几家今后的日子不能过。关老歪,你要是听我的话,现在就回家,要是不听,我把刀还给你,你说,听还是不听?”
关二菊说:“怎么,关天,你真要管这事儿?那你可得给我管好了,管公平了,管得让我满意了。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是他们张祥林几家联合起来欺负我们家老歪,都打到了我们家门口了,这事你要不给我个交待,我饶不了你,你婶子我的脾气你也知道,惹急了我,我连你一块撕吧了。”
关天说:“婶子,你少说两句不行啊?把事弄大了,你能收场?这事儿可是全福叔让我管的,你要是再说,我可就把这事儿撂下了,你回家给我全福叔交待吧。”
关二菊说:“我可不是不让你管,是让你管公平了。”
关天说:“你放心吧,我肯定往公平了管。你先回家吧。”
关天又对关老歪说:“老歪,你听不听我的话?”
老歪说:“我怎么不听了?我啥时候都讲理,是他们逼的,我才拿出了大刀。”
关天说:“好,听话就好。”
关天又问张祥林:“你们几家,听不听话?”
张祥林说:“我们当然听了,要不是关老歪不让我们走路,我们才不跟他这种人生气呢。”
关天说:“好,既然你们都听我的话,现在就都散了。明天我继续为你们调解。”
关天的调解工作继续进行。为了调解关老歪与张祥林的纠纷,关天没少跑腿,也没少费心思,但双方互不相让。他琢磨,解决这事儿的突破口也许就在支书张全福和村主任张二章身上。
关天又去找张全福。关天说:“刚才的事儿是真悬乎,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制止,关老歪一冲动,手起刀落,就要出人命案。”
张全福说:“是,你婶子回来说了,多亏你及时出面制止。不过,话说回来,张祥林他们几家也真够霸道的,竟敢把老歪家门口围了,打狗还看主家呢,这不是明摆着不把我这个支书放在眼里吗?还真该让老歪收拾收拾他们,要不,槐树屯都快盛不下他们这几户了。”
关天说:“张祥林他们是有点过分。不过,咱们不能跟他们一样。你想,你在咱村当着支书,威信又高,咱要是不抬抬手,不让让步,知道事情根底的,都说他们张祥林几家的不是,不知道根底的呢?还以为关老歪仗势欺人呢。大人不计小人过,咱不跟他们计较,把这事圆过去算了。你看呢?”
张全福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得有个说法,要不然,还以为老歪怕了他们。”
关天又去找张二章,关天说:“那天的事儿真够悬乎的,要不是我及时赶到,把老歪摁住,说不定会出啥事哩。就关老歪那浑球儿样儿,真要浑上了劲,那大砍刀抡起来,张祥林的脑袋还不搬家?”
张二章说:“怎么,他再浑,还真敢用大刀抡?无法无天啦。杀人偿命,他关老歪也不是三头六臂。不就是仗着他姐夫那点势,在村里横行霸道?他甭犯众怒,犯了众怒,照样有人收拾他。”
关天摆了摆手,说:“可别这么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关老歪是张全福的小舅子,咱们怎么也得给张全福留个台阶下吧。村干部就咱们几个人,张全福是咱们的班长,在一口锅里抡马勺,弄生分了,以后工作没法干。”
张二章把手里的茶杯往桌子上一戳,说:“没法干,就不干。村这一级还算干部?不是商品粮,不是铁饭碗,头上的帽子是纸糊的,哪一天乡里的大老爷们看着不顺眼,吹一口气,咱们的帽子就飞上了天,还能把这当回事?再说了,当这么个小村干部能有多少好处?有点好处也都是他张全福的,他吃饱了,喝足了,剩块骨头、剩口汤打发咱们,没多大意思。就是不当这个受气的小干部,家里那几亩地,该种的时候种,该收的时候收,也饿不死。”
关天笑了一下,说:“现在,咱们不是都还当着这个小官吗?当,就按当的来,面上得说得过去,何必弄的这么生分?你做做祥林的工作,压压他的火,咱们一块把事抹拉平,不就都过去了?退一步海阔天空,何必为一个虱子熰张皮袄?把事弄大了,谁也沾不了光,还弄个两败俱伤。”
张二章说:“道理我还不明白?就是他关老歪忒欺负人了,祥林他们几家联合起来还斗不过关老歪一家,让村里人笑话。”
关天说:“什么笑话不笑话,村里人都看着呢,谁做得对,谁做得不对,大家都清清楚楚,不是说谁不讲理,谁耍横,谁就是英雄,谁讲理,谁忍让,谁就是狗熊。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咱们祖祖辈辈生活在槐树屯,落个好名声,比啥都强。你让张祥林他们退一步,吃不了大亏。”
功夫不负有心人。张全福家,张二章家,关天像穿梭一样往来了好几趟,才勉强达成了解决问题的协议。关老歪修路费用7600元,组织修路的管理费、误工费按2000元计,以上共计9600元,由村委会负担4800元,其余4800元由关老歪、张祥林等6家按户平均负担,一家800元。
问题总算解决了,但关天的心里却不十分痛快,因为与该纠纷有牵连的几个人,对这个处理结果都不满意。张全福认为,关天在处理这个问题上,站位不高,是就问题说问题,村里不应该出这笔钱,开了一个不好的先河,以后再出现这样的问题,都让村里出钱,村里能出得起?张二章认为,关天在处理这个问题上,没有坚持正义,不敢向不良行为做斗争,一味息事宁人。关老歪认为,确定的管理费和误工费不高,自己费那么大的力气,用了一冬天的时间,才值2000元?张祥林他们几家则认为,关老歪修路,主要是为了他自己,可到头来,等于关老歪一分钱没出,倒挣了一千多块钱,天下哪有这样的事?
面对大家的不满意,关天只能是自己安慰自己。他想,虽说都不满意,但毕竟是问题解决了,没有久拖不决,没有发生上访告状,没有造成流血冲突,邻居还是邻居,乡亲还是乡亲,这不是挺好吗?都说村官难干,还真是那么回事。老百姓的事,单纯的讲理行不通,单纯的用法也行不通,绝对的公平不存在,软弱的就得吃点亏,耍横的就得沾点光,从古到今都是这样。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看来,清官也难断老百姓的事。村官就得会和稀泥,能把事抹平就行,他们不满意就不满意吧,我还有其它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