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这天一大早,张全福就在大喇叭里喊,通知村两委班子成员开会。班子很少开全体会,乡里部署的工作,村里的大事小事,一般都是张全福安排指派。重要点的,张全福认为有必要的,也是跟张二章通通气。非常重要的,或必须经会议研究的,才召开两委班子全体会,全体会一年也开不了几次。张全福常说,开什么会?就村里这点事,开会的功夫,我早就把事安排好了。干活就是干活,你两句我两句的,瞎磨叽,不是白耽误功夫?
村两委班子有办公地点,但总锁着门。上边来人检查工作时,才赶紧打开门,清扫一下。平时商量个事都是在张全福家里,村里的群众找村干部也都是直接去家里找。今天,关天一进张全福家,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张全福叼着支烟,黑着脸,谁进门也不打个招呼。进来开会的两委班子成员,见阵势不对,都悄悄地找个地方坐下,等着张全福发话。
见人到齐了,张全福用力把手中的半截烟在烟灰缸里拧灭,说:“咱们这个班子,除了关天进来的晚,其他人都是老人,在一起共事好几年了,你们说说,我这个人怎么样?我敢拍着胸脯说,我没整过人,没害过人,没坑过人,我对得起咱们这伙人,我对得起咱村里的大人小孩、老少爷们,为了咱村的老百姓,我是没白天没黑夜的,跑腿费唾沫的,我啥都不图。就这样,也没落个好,咱村还竟然有人到乡里告我,说我找娘们,说我贪污扶贫款,说我的亲戚朋友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你们听听,哪有这些事吗?无中生有,捕风捉影,把没有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你们说气人不气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不是怕他们往上反映,怕他们告状,我没事,他们愿意怎么反映就怎么反映,愿意怎么告就怎么告,身上没病死不了人。我是说,有人既然想告状,就反映点真事,反映点能治我罪的事。拿不出真事来,就瞎咧咧,胡说八道,往上边告。我看,咱们村有个别人,想故意给我弄难堪,癞蛤蟆上脚面,不咬人恶心人。今天,我把你们都叫过来,就是让你们给我分析分析,看看是哪个王八蛋给我捣的乱。”
张全福说完,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吭声。见谁也不说话,张全福就直接问:“二章,你说,这是谁告的我?”
张二章看了看张全福,又看了一遍其他人,说:“我猜不出是谁来。反正不可能是咱们在座的这些人。其实,你也没必要生这么大的气,咱没犯那样的事,还怕他们告吗?”
“我当然不怕他们告。没那事,我怕个啥?别说没那事,就是真有那些事,就凭我跟乡里张永亮书记的关系,想弄倒我?笑话。我不怕他们告,但也不能让一些小人想告谁就告谁,文化大革命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在咱们槐树屯,我绝不能让闹事的、告状的成了气候,更不能让那些小人日子过舒坦了。”
张二章说:“现在的问题是,咱们不知道是谁告的,总不能一家一户地去问吧?况且,没有真凭实据,谁肯承认?”
张全福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有尾巴,总有一天会露出来的。今天,我把话撂这儿,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谁要是干了这见不得人的事,一旦让我知道了,我不把他弄死,也得扒他层皮。你们几个也给我听好了,我让你们在班子里干,是让你们给我抬轿的,可不是让你们拆我的台的,你们谁也别干那些吃里扒外、偷鸡摸狗的事,否则,别怪我不讲交情,别怪我手黑。明天乡里来人,说是来调查这个事。张永亮书记跟我说了,乡里来人,其实也就是走走形式。你们可要给我想明白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要嘴上没个把门的,胡说八道。乡里的人走了,还是咱们几个人说了算,还是咱们在一起共事,咱们在一口锅里抡马勺的时间还长着里。”
张二章说:“我的大支书,这点事还用着你交待?我们几个谁也不是糊涂人,谁还不知道话该怎么说?你为人厚道,平时待俺们都不薄,放心吧,我们都知道该怎么说。”
张二章这么一说,村两委班子其他成员也都纷纷表态。有的说,反映的事都是无中生有,都是瞎掰,这是对你张全福的诬蔑,也是对槐树屯村党支部、村委会的诬蔑,是别有用心的人想破坏槐树屯和谐稳定的政治局面;有的说,告状的人就是小人,就是坏人,就是槐树屯建设发展的破坏分子,是当前的阶级敌人,应当列为打击对象、专政对象;有的说,我们村两委班子,走得正,行得端,还怕他们告?走我们的路,让那些小人们去告吧……
最后,张全福指着关天说:“关天,你是刚进班子的,你怎么看告我这件事?”
“我觉得大家说的都对。反映问题可以,但必须实事求是,不能捕风捉影,更不能无中生有。反映问题,也要按照正常的渠道,不能动不动就往上反映,就越级反映。另一方面,咱们村干部,今后做事也得小心点,不做越格的事,不能让群众抓住小辫子,不能让群众说出话来。”
还没等关天说完,张全福就急了,“你说的这是什么屁话?反映问题,可以,可什么以?想反映谁就反映谁,想反映什么就反映什么,这还不乱了套?你当现在还是文化大革命,想告谁就告谁,想整谁就整谁?你打听打听,告状的有好东西吗?有我干一天,在咱们槐树屯就不允许告状。关天,你刚进入社会,出校门就进了班子,老多事还弄不明白,今后,无论是在班子会上,还是在会下,都不准说这样不负责的话。”
在村两委班子会上挨训,关天还是第一次。关天当时就被训蒙了,头上的汗也流了下来。后来,张全福说什么,其他人说什么,他一句都没听进去,直到张全福说散会,他才醒过神来,站起来,一句话也不说,木呆呆地回了家。张俊凤见他脸色铁青,以为他在外面跟人吵了架,忙问:“怎么了,跟人吵架了,为啥事?”
“谁知道为啥?有人告张全福了,他憋了一肚子屁,朝着我放了起来。”
“不是你告的,他凭什么朝你撒气?”
“两委班子开会,就我岁数小,资历浅,他还不拿我开呲儿?”
“那,你就受他的气?”
“我刚进班子,能跟他戗戗?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就当运气不好,天上的鸟儿把屎拉在了我头上,以后小心就是了。”
第二天上午八点多,关天还没起床,村里的大喇叭就响了,还是张全福,叫村两委班子成员去他家开会。关天把被子一踢,洗了把脸,就到了张全福家。人到齐后,张全福说:“还是我昨天说的那事,乡里要派人了解了解。告诉你们,没啥事,就是走走过场,对上有个交待。乡里的纪检书记魏忠良和包咱村的副乡长刘庚顺他俩来。这俩也都不是外人,多年的交情了。他俩一会儿就到,来了要找咱们班子的人谈谈,还要找几个群众代表谈。群众代表就找几个在家的,没啥事的,像关老歪、张秋实这样的人,找几个就行。中午的饭,就在我家吃,二章你好好准备一下,派个人去县城采购,买点上档次的。关天负责找群众代表,不要用村里的大喇叭,悄悄地叫来就行,来了我还得嘱咐几句。咱们村里的人,不会说话,怎么跟乡里魏书记说,我还得教教他们。咱们班子成员,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们可要给我想清楚了,谁要是多说了,乱说了,小心下来我撕你们的嘴。关天,你岁数还小,没经过啥阵势,到时别蒙,想清楚了再说。对了,多准备点酒,中午你们都得给我卖点力气。”
刚过十一点,一辆绿色吉普车拖着一股烟就进了村。村里的小孩子稀罕汽车,跟在吉普车的屁股后,追着,喊着。吉普车停在了张全福家门口,响了两声喇叭。听见喇叭响,村两委班子成员在张全福的率领下,赶紧跑出了院子,迎接乡里的两位领导。张全福上前去握魏书记、刘副乡长的手,说:“魏书记,刘乡长,辛苦了,快进屋。”张全福又转身对关天说:“把这群孩子轰走,别让他们把领导的车给划了。”
调查进展得很顺利,十二点半就结束了。谈话中,无论是班子成员,还是群众代表,大家都说是诬告,没有的事。都说,村里的扶贫款,发给谁,给多少,都是集体研究的,一点都没有截留。张全福的亲朋好友,没有违反计划生育的,都是带头生一个孩子,生两个的,也都是计划内。搞娘们那事,根本就没听说过,张全福他不是那样的人。
调查进展得很顺利,午饭准备得很丰盛。在槐树屯,喝酒有一个基本的套路。首先,在主人的倡议下,先“通端”三杯。通端,就是桌上的人全体行动,每人都端杯,大家一齐喝。之后是主人这一方依次“走圈儿”,别名“打锅”,就是一一敬酒,逐一照面儿。之后是客人“回敬”,也就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客人敬主人方酒。最后是依据实际情况的“加深加深”、“找找齐”,说白了,就是想跟谁喝了,就主动提出要求或申请。虽说套路基本都一样,但每场酒有每场酒的特点,气氛是丰富多彩、千差万别的。今天的酒宴,主人方是槐树屯村两委班子,张全福是班长,自然要首先代表村两委班子致词。张全福说:“尊敬的魏书记、刘乡长,为了我的事,为了槐树屯的事,两位领导专程过来,让领导受累了。首先,我代表槐树屯村两委班子,对两位导前来检查指导工作,表示热烈地欢迎和忠心地感谢。感谢两位领导对我的关心和帮助,也感谢领导还我以清白,没说的,我先整一大杯,以表示我对领导的感激之情,然后咱们再规矩喝。”张全福说罢,端起一大杯白酒,一饮而尽。
见张全福上来就干了一大杯,魏忠良书记很受感动,说:“好,全福书记够意思。当着你们村两委班子,今天,我把话说明白了。乡里张书记让我们两个过来了解一下情况,看群众反映的问题是不是存在。我是乡里的纪检书记,干的就是得罪人的活儿。如果群众反映的问题属实,我们也不会看面子,该怎么处分就怎么处分;如果群众反映的问题不属实,我们就还张全福同志一个清白。刚才,我们俩与你们村干部和一些群众代表见了面,谈了谈话,算是做了个初步的调查核实。从调查的情况看,告状信上说的,都是无中生有,编造出来的故事,基本上可以认定是诬告。”
听到魏书记这么一说,张全福马上又端着酒杯站了起来,说:“感谢魏书记,感谢刘乡长,感谢组织还我以清白。我张全福也是老党员了,我不能说我有多高的马列主义水平,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还是清楚的。我再干一杯,请魏书记、刘乡长放心,我绝不会做对不起组织的事,绝不会做对不起槐树屯群众的事。”
魏书记也端起一杯酒,说:“这一杯,我陪你喝。来之前,我们俩就跟张书记说了,你张全福没有问题,调查印证了我们的看法。说别人我不敢保证,要说你张全福,我还是敢保证的。这么多年了,咱们谁不了解谁?说你一点问题也没有,那不现实,可要说有多大的问题,我不信。现在,我们也调查了,事也基本弄清楚了,你是清白的。来,咱俩干了这一杯,算是组织还了你的清白。”
两人一饮而尽。刘副乡长说了一声“好”,在座的人便响起了掌声。
掌声过后,魏书记说:“事已经过去了,希望全福同志放下思想包袱,还要像以前那样,稳定局面,大胆工作。现在都改革开放了,一部分群众的思想比较活跃,什么目的的人都有,不要把告状的事太放在心上。听见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啦?他叫他的,你种你的。”
魏书记一说完,张全福马上站了起来,又端起一大杯酒,说:“感谢魏书记、刘乡长这么体谅我们这些农村干部。说实话,这农村干部难干,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现在的农民太不好管了,你说得轻了,他不理你的茬儿,说得重了,他敢堵你的门骂,动不动就要上访,动不动就要告状。为了村里的事,辛苦没人表扬,跑腿没人补偿,受气挨骂很平常。就这种状况,你们乡领导再不护着点,我们是真没法干了。我再干一大杯,烦请两位领导多关心,多爱护,多美言,多包涵。”
魏书记说:“这是自然的,谁家的老母鸡不护自己的小鸡崽儿?但村里的事,我们也不是不清楚。你们在下边辛辛苦苦的,不容易,我们也不能太较真。如果真较真,还能查不出问题?只要不是大的原则问题,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能过得去就行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我在乡这一级干了这么多年,这个理,我还能弄不明白?”
刘副乡长说:“魏书记跟你们说的,可是掏心窝子的话。所以,咱们得上下配合。我们在上边护着你们,你们在下边也得把事做圆了,不仅要能办事,还得会办事,不能老给我们添麻烦,捅娄子。”
张全福说:“两位领导的话,我张全福听得明白,定会永记心间。请放心,今后,无论大事小事,公事私事,只要两位领导一声令下,我保证,立马办好,绝不打折扣,在槐树屯,你们两位领导永远说了算。”
魏书记说:“话都说到了,往下咱不提工作了,开喝。”
喝到下午三点,已先后有两名村干部光荣“下岗”,被人架了出去,酒桌上只剩下魏书记、刘副乡长、张全福、张二章几位能征善战的“战斗英雄”。由于肩负着倒酒、上菜的服务任务,关天没有上阵比拼的机会,但却过足了 “看戏”的瘾。一场酒就是一场戏,主角、配角,生旦净末丑各就各位,各显神通,既斗嘴斗酒,又斗智斗勇,既分大小王,又哥们兄弟,只要用心观察,就能大体分辨出谁高,谁低;谁胖,谁瘦;谁厚,谁薄;谁真,谁假;谁忠,谁奷。因此,酒场也是一个识人辨人的绝佳机会。
酒量再大,也有足的时候。刘副乡长提议:“今天就喝到这儿吧,还要回乡里给领导回复交差呢。”
张全福说话已不太利索,说:“喝,继续喝,天黑还早着呢。”
魏书记说:“不能再喝了,我已喝高了,算了吧。”
张全福说:“不喝也行,但不能走,领导来一趟不容易,我的心意还没完全表达出来呢。我都安排好了,咱们去县城,去唱歌,去桑拿,找一个好看的给你们放松放松。谁也不能说走,谁说走,我跟谁急。”
魏书记看了刘副乡长一眼,说:“你看,他张全福多霸道,把咱俩绑架了,不听他的还不行。”
刘副乡长说:“咱们这是在槐树屯,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能听他摆布了。反正是,你喝多了,我也喝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