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槐树屯扶贫款的事很快就弄清楚了。一是挪用和侵吞。19户贫困户,有7户压根儿就没领过扶贫款,只是顶着个贫困户的帽子。有8户没有足额领取,张全福想给多少,就发多少。只有4户足额领取。这4户是张全禄、关老歪、张顺章、关成灶。在张全福担任支书的6年间,槐树屯共计截留救济款67800元。截留下来的这些钱,有4万多元用于村里的来人招待,其余的装进了张全福的口袋;二是贫困户确定不公平,村两委班子没有真正研究过,也没有在村里公示,存在优亲厚友的问题。
初战告捷,梁立成准备扩大战果,核实反映的计划生育罚款、宅基地发放等问题。乡党委书记张永亮闻讯赶了过来。梁主任问:“张书记,这么忙,您怎么过来了?”
张书记说:“你在我们这儿,再忙,我也得过来看看。怎么,听我们魏书记说有点事?”
“有事,还不小呢。扶贫款都敢贪,这个张全福简直是胆大妄为。”
“他妈的,我天天讲,天天说,要他们这些村干部干净干事,他张全福就是不听。这回好了,栽个大跟头他就安生了。回头我就把他免了,这样的干部坚决不能用。”
“免,是肯定的事。等我们把事都弄清楚了,再拿最后的处理意见吧。”
“不是都弄清楚了?”
“扶贫款的事弄清楚了,其他的事还没查呢。”
“其他的事?他还有别的事?”
“告状信还反映他在计划生育罚款、宅基地发放上有问题。”
“梁主任,你看是不是这样,反正查实了一件,你回去能交差了,其他问题咱就不费事了。就根据查实的这一件事,咱们该处分的处分,该免的免。张全福出事了,不管事大事小,我是乡里的主要领导,都有责任,都难辞其咎,起码是监管不到位吧。出事了,我的脸上也没光彩。事大了,我没法儿向县里交待,没法儿向槐树屯的广大人民群众交待。前两年,我们乡里把主要精力用在了发展经济上,对村干部的监管可能有不到位的地方,张全福的事给我们提了醒,今后我们要在加强监管上下点功夫,回去我就抓,让乡纪委赶紧出台加强监管的意见和办法。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些村干部不好管理,他们跟我们不一样,他们的身份就是农民,头上没有紧箍咒,管松了,难免出点事,管紧了,他们就撂挑子、摔耙子。一年就那么点补助,对他们来说,没有多大的吸引力。我们乡里对他们又得打又得哄,既不能放任不管,又不能管得太死。所以,我的意思,是想请你网开一面,张全福这事就此打住,你让我们怎么处理,我们就怎么处理,绝不姑息。”
“张书记,你都说话了,我也不好再说别的了。不过,这计划生育的事,这宅基地的事,我回去怎么跟领导交待?”
“就说没查实呗,反正张全福的支书是干不成了,只要我们一免,以后就没人再提他的事了。不管怎么说,张全福当了这么多年的支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有过也有功,有非也有是,跟我干了这么多年,不能从我手里把他送进去吧?这事怎么着,还不是看你们怎么汇报?”
“是看我们的汇报,但这里面也是有责任的。”
“这,我当然知道,但不会有多大的事。退一步讲,既便是有点责任,也是你老弟替我担,我还能不领情?”
“张书记,这样吧,我们今天先回去,明天把调查核实的情况给领导汇报一下,看领导是啥意见,如果领导说就此打住,那是最好的了,如果领导不同意,我们也就没办法了。”
“好,这样最好。这事就靠给你了,我相信你梁主任一定能把事办圆的。”
送走了县纪委的梁主任,张永亮黑着脸,拍着桌子,把张全福一顿臭骂,“我说张全福,你当支书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干他妈的这样的蠢事,扶贫款的事你也敢打主意,还这么明目张胆,你是脑子进水了,还是天生胆大,啥都不怕?是不是支书当腻了,想进去住几年?”
张全福一脸土色,汗珠子往下滴,也不敢坐,也不敢抬头,说:“您骂得对,是我干了混蛋事,是我对不住您。现在我脑袋都成木的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您给我指条活路吧。”
“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光知道怎么吃,没想到怎么拉?你给我捅这么大一个窟窿,我知道该怎么堵?自己拉屎,自己擦屁股,我给你指不了活路。”
“张书记,您可不能说不管就不管,看在这么多年鞍前马后的分上,您怎么也得拉我一把。您要是不管,我可真没活路了。”
张永亮不再看张全福,把头扭向窗户,似乎专心致志地看院里树上几只飞来飞去的小麻雀,张全福给他递烟,他不接,给他递茶,他也不接。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气消了点,才把脖子转了回来,说:“张全福,我不管你?你跟我干了这么多年,我是啥人你不知道?我是那不讲情义、不顾弟兄的人?刚才,不是我硬拦着,那计划生育的事,那宅基地的事,梁主任能放过?要是再查下去,你非得进去住几年。”
“谢谢张书记,谢谢领导,您的大恩大德我终生不忘。我就知道,我的事你不会不管。您说,下一步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赶紧找人疏通梁主任的关系。明天上午梁主任向县纪委领导汇报,必须赶在他汇报之前把工作做好。”
“好,我现在就去县城,找我的一个亲戚,看他能不能跟梁主任说上话。”
“你赶紧去,记住,如果能说上话,不要小气,一次把工作做好,不要吃夹生饭。”
“我知道。”
一周后,县纪委有了处理意见。处理意见上说,张全福挪用、贪占扶贫款,性质是恶劣的,错误是严重的。但本人对其所犯严重错误,认识深刻,认真悔改,违纪所得,积极退赔。综上考虑,建议乡党委,给予张全福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撤销其村党支部书记职务。
这个处理意见,对于张全福来说,是基本满意的。他知道自己有多大的事,也知道这些事都抖搂出来,按条款办理,会是个什么结果。他觉着,能落个这样的结果,已经相当不错了,这首先得感谢乡里的张永亮书记。张书记够义气,在关键时刻拉了自己一把,不像有些领导,用你的时候狠用,不用的时候一脚把你踢开,当遇到麻烦的时候,躲你远远的,生怕被牵涉进去。还得感谢县纪委的梁主任,是人家把事给捂住了。说实在的,捂不捂,查不查,查到什么程度,还不是人家一句话。给个严重警告处分不算啥,不当吃不当喝的,丢人也丢不到哪里去。不让当这个支书,就不当,也没多大意思。虽说能沾点小便宜,但辛苦不说,还净得罪人,弄不好还有人告你。现在的群众不比从前了,不能吃一点亏,不能受一点委曲。不满意了,一点屁事就往上边告。当村干部,为了村里的事,没白天没黑夜的,东跑西颠,他们连个好都不说,瞪着大眼,专看你那儿没做好,那儿有不对,有没有沾便宜,有没有往兜里装钱。这个熊差事不干也罢,还落个轻松舒坦,还落个自由自在,干点别的啥,就是种地,还不能吃口饭,还不能养个家?想到这儿,他对媳妇儿关二菊说:“弄两个菜,把老歪叫来,晚上我们喝两盅。”
这是地地道道的家宴,张全福、关二菊老两口儿,张全福的儿子张秋实、儿媳文淑小两口儿,加上关二菊的弟弟关老歪,没有一个外人。家宴是在沉闷的气氛中开始的。刚开始谁都不愿意多说话,喝了几杯后,老歪就憋不住了,说:“这是他妈的谁告的,要是让我知道了,我非弄死他不可。”
张秋实说:“舅舅,算了吧。县纪委能告诉咱是谁告的?人家告状的也不肯自己站出来承认。即便是咱知道了是谁告的,你能把人家怎么着,咱能跟人家拼命?况且,咱们做的这些事本来就不好。不让咱干,咱就不干了,也没啥干头。”
张全福瞪了他儿子一眼,说:“你知道个啥?”
文淑说:“爹,你别生气。秋实说的不是没道理,这村支书官不大,可是非不少。与其费心劳神、担惊害怕的,还不如远离是非,一身轻松地过日子。现在,政策好了,干什么挣点钱,不比干这个强?我和秋实商量了,俺俩都有文化,准备去外面闯荡闯荡,一方面挣点钱,另一方面,也出去见识见识。就咱们家这几亩地,吃饱饭还可以,靠地花钱可不行。你要是同意,过了年我们就走。你老就在家,种种地就行了。”
张全福说:“你俩出去?人生地不熟的,能行?”
“怎么不行?俺一个亲戚去深圳打工,一个月就能挣三四千,可比家里种地强。俺们去找他,他还能不帮忙?”
张全福想了想,说:“原来,我还想让秋实接我的班当支书呢,现在看来,这当支书也确实没多大意思,你们想好了,愿意出去,我也不拦着。”
关二菊说:“你不拦着,我拦着。你爹这支书刚被人家下了,心情不好,要出去打工也得过一段时间。再说,出门在外的,能那么容易?”
文淑说:“行,我们听你的。我们不出打工,就在家里好好种地。”
关老歪说:“咱不当这支书了,村里的一些小人肯定会高兴。”
张全福说:“高兴就让他们高兴去吧。这支书不好干,不是是个人就能干的,好人干不好,赖人也干不好。我看,在咱们槐树屯,没几个人能接这个活儿。”
关二菊说:“咱不干就不干,只可惜,临不干了,还得花那么多冤枉钱。”
张全福瞪了关二菊一眼,说:“什么叫冤枉钱,不花钱,说不定我就得蹲大狱。就你看钱亲,就你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