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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学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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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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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淤

隆冬腊月到了,我再次忆起50年前发生在腊月里一件终生难忘的事情,为免遗忘,命笔记录下来。

数九寒天的腊月,农村人们有传统习惯,或者是守在火盆旁,围坐在炕沿上,东扯葫芦西扯瓢;或者站在草垛边,躲在背风的旮旯晒太阳;过了腊八节后,便开始忙活起来,推碾拉磨,准备过年。那年腊月天寒地冻,我们跟随社员们到虹吸沟上游的宁海段出夫,主要任务是虹吸沟清淤。

虹吸沟是20世纪50年代广饶县管理时省政府投资兴建的,主要供应垦利中部、北部和东部居民生活用水。西起原辛庄公社路家庄虹吸管,东至下镇。20世纪60年代,自民丰公社新安村向东北延伸,途经西张公社至西宋公社西宋村,20世纪70年代中期南展灌淤后废弃。废弃之前每年的腊月停止放水后,有关部门总是趁结冰安排清淤,以此保证来年供水。

1971年腊月初,我初中毕业了,本想和同学们好好在家轻松一下,或结伴到孤岛去拾柴草,保证一家人冬春能吃上热饭,取上暖御寒。总之是养精蓄锐,来年如果能推荐上高中,那么就继续学习深造。反之,就安心在生产队里劳动,争取两年后被推荐去上中专,或者参军入伍。可刚刚回家没两天,生产队接到县生产指挥部的命令,所有十五岁以上男性全部参加虹吸沟清淤工程,力争春节前完工,保证春节后放水人畜用水和工农业生产用水。那时的垦利县,刚刚经历过几次区域调整,人民的生活生产条件很差,虽然黄河贯穿东西,但人畜吃不上黄河水,生产用不上黄河水。一年秋天,小口子大队想引黄河水浇菜园,便在生产堤上挖沟埋了一段水泵用的橡胶水管,没成想没浇了菜园,却导致生产堤决口。好在县里及时调来黄河农场的工人,数百人奋战一个夜晚,终于堵截决口,避免一场水灾。那时,全球经济还比较落后,全国刚刚从旧中国的废墟上起步不久,经济条件脆弱。引用黄河水都是大工程,不能轻举妄动。虽然大渔张工程已经建成投用,但垦利县北部和东部公社用水仍然十分困难,唯一的引水设备就是这一套虹吸设备及水沟。

那年腊月初六,我和几个小伙伴跟随着生产队的整劳力们出夫去宁海虹吸沟清淤工地。我们的工地在宁海公社崔家庄以西,南展淤区内,离我们家约40多公里。吃过早饭,生产队的马车拉着柴草粮米和抬筐、小推车、大镐、铁锨等工具出发了,大队人马走在乡间土路上浩浩荡荡。我们这帮十五六岁的小社员们,一路上有说有笑,谈论着看过的电影故事,中午后走到县城,走了约一半的路程。人们在路边啃了点随身携带的干粮,喝了点凉水继续赶路。下午,人们越走越累,越累越不愿意走,渐渐地行军速度降下来了。冬天的太阳特别短促,不知不觉时间已是傍晚。掌灯时候,队伍到了县化肥厂,西边的天一片通红,这时不知是谁喊了声:“快看,前面有一个火把”。顿时队伍里沸腾了,人们争先恐后往前走。越走越近了,到过这个地方的大人们说,“那是九二三厂(胜利油田)探宝村的火把,是点着的油井喷出的天然气。加油吧,已经到坨家庄了,过了坨家庄就快到咱们住宿的村子了。”那时,西宋老家没有油田,所以看到油田的钻塔、提油机(俗称磕头虫)和火把,心里异常兴奋,忘记了一天的疲劳。过了油田探宝村,天空已是繁星闪烁,地上漆黑一团,社员们摸黑赶路。我们队住在崔家村东头,大队人马赶到崔家庄时,提前来号房子的队长早已在伙房等候。我们30多人住在一农户家的两间空闲土坯屋里,队里提前拉来秫秸和麦穰搭好地铺,南北各一个大通铺,中间一条人行道。年龄长者睡大炕,年轻的睡地铺。大家分好铺,到伙房喝了点粥吃点高粱窝头,填包了肚子就睡下了。走了一天路,人人都很困顿,很快就进入了梦乡。霎时鼾声如雷,此起彼伏。俗话说,一个人不敢看着十个人睡觉。真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睡姿,歪鼻子的,斜眼睛的,瞪着眼的,张着嘴的,打睡锤的,说睡语的,打呼噜的,吃的、喝的、吹的、连吃带喝拉钩的,还有磨牙的,梦游的,无所不有。我年龄小,很少离开过家,新挪个地方睡不着,在地铺上辗转反侧,忽然听到有人大声嚷嚷:你看看,他又不听话,我该咋办?我吓了一跳,急忙往小叔的被窝里钻。这时所有鼾声嘎然而止,屋子里的空气跟凝固了一样,静的出奇,人们都从梦境中惊醒。稍过一会儿屋里发出一阵笑声,满屋人哄堂大笑,接着有起来方便的,有喝水抽烟的,也有整理被褥的,说睡语的人也惊醒了。

早晨3点多钟,队长叫大家起床,洗脸吃饭,叫“打窝饯”。饭后社员们披星戴月顺沟沿西行,迎霜接露向工地奔去。实冬腊月,沟两岸水气很重,浓雾遮挡了众人的视线,风力不大的西北风似刀如钻,很多人的脸皮被风刮裂了口子,皴了的脸庞犹如蚂蚱嘴一般。人们怕冻坏了脚,更怕掉了队,不敢停歇急忙赶路。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天还没亮,听见前方有人操着广饶北部口音问:“哪里的?”“大三合的。”“嗯,脚后根的虱子,爬不到头里去啊。”话音刚落,大家哈哈大笑。这时我们也走到说话人跟前,只见五大三粗一大汉,身材魁梧,头戴一顶三大扇植绒(老百姓叫栽绒)帽子,两个耳朵放下来紧捂着自己的耳朵,披一身雾淞,眼眉白了,帽子白了,棉大衣也白了。小叔告诉我,他是公社的王副社长,带工出夫的营长。别看他说话难听,人心气可好啦,爱开个玩笑。那时出夫都军事化行动,军事化编制,县指挥部叫团部,公社指挥部叫营部,大队指挥部叫连部,生产队叫排,排下又分成几个班。天放亮了,工地上人山人海,歌声、号子声响彻云霄,整条沟里黑压压的,个个生龙活虎,你追我赶,热火朝天。我们虽然来得晚些,但也不甘落后。我们来到工段后,队长给大家分好工,人们就开始干起来。我们几个刚毕业的小社员个头小,年龄小,力气小,就在工地上干零活,抡洋镐,凿冻片,搬冻片。清晨泥土还沾不到衣服上,后来太阳升高了,天渐渐暖和了,泥块开始化冻,我们几个搬冻片的小社员两手是泥,身上很脏,神头鬼脸,都成了泥猴。50年前的冬天,天寒地冻,一夜晚冻近20厘米厚。凿一上午的冻片,一下午搬不完。队长告诉社员们,这些孩子们年龄小,力气小,不要指望他们干多少活,主要是让他们参加劳动锻炼,磨练性格,安全为重,别伤着他们。所以,社员们都很照顾我们这些学生。我们个个毫不示弱,不怕脏,不怕累,社员们都夸奖我们能干。

我们全队30多口人同住一室,同睡一铺,同吃一锅饭,同干一样活,温馨可亲,其乐融融。有句俗话叫“流水落淤”,黄河入海口土质松散,容易坍塌,黄河水含沙量大,沟渠使用一年后基本上淤积平了,只有趁严冬进行清淤修整,清淤是黄河口一带农田水利的常态。黄河水有勤淤懒沙的习性,人们习惯把红粘泥叫淤,新淤成的红淤地经冬春结冰解冻,变成麦麸状,俗称“麸子淤”,是黄河滩地中最好的土地。红粘泥比较轻快,随着水流跑到下游或者低洼地处去了,而沙泥比较重,水冲不动,没走多远就沉淀淤积形成沙丘或者沙冈。我们的工段靠近虹吸沟的上游,全是泥沙。沙泥又分为铁板沙、流沙和嘬沙。铁板沙特别坚硬,脚用力蹬锨,有的铁锨弯了,有的铁锨从膀子处撕裂了,有铁锨在中间折断了,坚如磐石的铁板沙任你怎么掘也掘不动;流沙易流,刚刚挖出个窝来转眼间就流平了;嘬沙吸力很强,插进去的铁锨怎么拔也拔不出来,断了锨把也拔不出来。生产队早有准备,提前准备好洋镐、大锤、钢钎。洋镐,也叫“两头忙”,一头是钢钎,另一头是劈尖,两头各长约束20厘米,用途不同。遇到坚硬的地方可用尖头儿凿,如果劈柴可用劈尖,当斧头用。工地上用洋镐凿冻片和铁板沙。

虹吸沟的铁板沙真硬,洋镐砸下去,有时只见一个小白点。在这种情况下,只好用钢钎。钢钎每两人一组,一个人抡大锤,一个人攥钢钎。大锤每敲一下,钢钎需转动一下子。遇到流沙时,要站在一个地方尽量不晃动,减少因颤动引发的泥沙流动,用铁锨一层层地铲起来往外撇,或撇到岸上,或撇到抬筐里。遇到嘬沙就像切豆腐一样,左右两侧先用铁锨铲一下,然后用铁锨把与两侧断开的泥巴戗起来端出去使其离开没动的泥沙,临端锨之前,先将铁锨把向前轻轻地推一下,让铁锨后面进点空气就嘬不住了。就这样,大家披星戴月,风餐露宿,一干就是20天。

那些日子,我们中午饭吃在工地上,橛子窝头灌上虾酱,吃得特别香。早饭和晚饭,有绿豆黏粥或者红豆黏粥或者地瓜黏粥。偶尔改善伙食,吃顿白菜大包子。工地上的饭菜不用交钱,人们为了有力气干活,每顿饭尽情地吃,吃饱为事。特别是改善生活时,人们的饭量增加近一倍。有一位大爷胃口不好,平时吃不多,但吃大包子时却吃多了,胃撑得受不了,几个小伙子架着他爬坡下坡遛了半天。每天下午,工地上半泥半水,大家的鞋子和袜子都湿透了。吃过晚饭后,大家围在灶窟前烤袜子和鞋子,免得次日穿着冷。

这是我第一次亲身经历的清淤工程,也是终生难忘的一次清淤工程。数十年后同学凑在一起还经常拉起那段经历,谈论起来有声有色,津津乐道。之后,清淤工程工程量没有那么大,离家也没有那么远。1974年我在本村当了民办教师,从此不用跟着生产队的劳力们出夫清淤了,但冬春周日应大队干部的邀请,经常跟随大队干部参加一些小型农水工程建设,常常是一支笔、一个本,一件黑铁皮卷的喊话筒,在工地采访、写稿、广播,后来是带着学校的扩音机和高音喇叭,做好工地宣传工作。1982年农村体制改革之后,曾有一段时间只要是有水利工程,全员必须都参加。尽管那时我是民办教师,尤其1985年后的几年里,在外村教学的民办教师,都要停课回家干工程,自己不能干就要花钱卖给别人。1995年我到乡教委工作后,每年冬天都要包村催工程。那些年,需要清淤的地方很多,小岛河清淤、小清河清淤、六干沟清淤、五六干合排清淤、农田沟渠清淤、黄河清淤。村办工程,乡办工程,县办工程,市办工程,无所不有。

说起小清河清淤,还有一段趣事。记得1995年冬春农水会战,县办工程的主要任务是小岛河清淤,乡里召开动员大会时,有位年纪稍大点的村书记患有痨病,会场上打了个盹,没听清楚分配的任务。回家的路上他询问同行的另一个村的书记。人家告诉他是小岛河清淤,他回家后开开大喇叭开始宣传,说:社员们请注意了,今天乡里开大会了,小清河要清淤啊,大家抓紧时间秋收秋种拾棉花,准备出工。他的一番话惹得邻村人们好笑。谁也没想到,当年深冬,小清河真的安排清淤,全市都派劳力参加。

清淤很累,但人们创新模式,也想出了许多好办法,诸如人畜结合、人机结合,后来清淤实现机械化。人畜结合,就是一人驾着装满泥沙的小推车,一人把牲口套挂在小推车的前面横梁上,然后赶着牲口前行,把小推车从挖土处牵引出来,拉到倒土的地方。人机结合,就是能人工干工程的用人工,人工不能干的用拖拉机、挖掘机、泥浆泵等机械。黄河清淤具体情况有具体施策。河干枯时用挖掘机挖,用翻斗车运走,送到黄河大堤筑成背堤。黄河有水的时候用吸泥船把泥沙吸起用管道送走,把原来的低洼淤积成平地。

清淤,黄河文化的一部分,与酒文化的融合在了一起,成为黄河入海口的特色文化。黄河两岸的人们在酒桌上时常也会清淤。在酒席间,发现某个人没喝干,酒盅还有剩下的酒滴,大家就会争先恐后地“滴一滴,罚三盅(杯)。”因此酒席上往往要设一个监督岗,选一公认的公平人士专门监督那些喝酒耍滑头的人,一是活跃酒席气氛,二来秉持公道,让酒品如同人品一样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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