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苍茫

独立苍茫

先生已远去，但时常在眼前，那年我筹划出本个人诗集，想先起个书名，先生为我写下了杜甫诗词中的这句话：“独立苍茫自咏诗，”。于是，我决定就用陈忠实先生题写的“独立苍茫”作为我的诗集的名字了。遗憾的是此诗集未付梓，先生就不幸驾鹤西去。

看着先生写的“独立苍茫”，我仿佛看到白鹿原的云缠雾绕，飘飘渺渺。那里我去过多次，喜欢圪蹴在麦田边，看云雾缠绕苍穹并舒缓的俯身飘逸在黄土原上，绵密的织出出一份美丽，在移动间飘渺出几份妖娆来。

我格外喜欢那些散布在原间的村落，有些许的炊烟袅袅升起，看那土原脚下那一带桦树林，不知传说中的白鹿是否在此游走。有次我想拍下流泻的夕阳下，云雾与余晖相互渲染着，如一幅色彩饱满的油画，这大美的情景，让我驻足良久，直等着落日沉溺在苍茫的暮色里，心动于大美，感动于心底，多少人在这片土地上存活到死去，一辈子都在默默的耕耘里。

独立苍茫，这种感受也曾在我趟过灞河时油然而生。脚边的一碧悠悠的流水，顽皮的水花与一块块由秦岭山里冲到此处的顽石嬉戏着，那些石头曾棱角分明啊，是柔软的水的冲击与洗涤让它们失去了棱角而一天天圆润了。原来世界上有些最硬的东西是最柔软的，而柔弱的东西恰恰是久存的，像人的牙，坚硬但迟早会脱落，而柔软的舌头却致死不渝。

我还到过灞河源头探寻，在那里看到的仅仅是一条细细的小溪。就像在青海的三江源看黄河的源头一样，其实所有江河都是从涓涓细流汇聚沿途的若干溪流才得以弘大的。

芦苇苍茫，是灞河两岸的一道风景线。河岸那一丛丛迎风摇曳的芦苇，展示着耐看的花穗，它们年年如是的绽放与败落，对于我们来说，它用一年四季的令人炫目的风姿暗示着：你看与不看，我都是这样的，开是为了自己，败也是为了自己，好一个卓尔不群的耐得住寂寞的芦苇。铺展了一派迷茫。

千百年来，灞河和依偎着它的白鹿原等为太多的文人墨客提供了丰富的素材。李白、杜甫、白居易、杜牧、韩愈、李商隐、陆游……来来去去，让诗的光芒辉耀此地。

远山苍茫，我眺望终南，在土原与峻岭之间看起起伏伏的丘陵，让苍茫寥远之景融入画境，我喜欢独自品读曲径通幽的孤独，喜欢竹林里风撩起的神秘，喜欢那湖水里诗意盈盈的涟漪，喜欢那清晨的氤氲，朦胧的与草木融汇一体，以一种幻境让大地萌幻。

心绪苍茫，是因为有太多的遐思。是谁让辛弃疾日暮天寒，探梅踏雪， “独立苍茫醉不归”，是谁让杜甫“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他们心头萦绕的是哪些羁绊与犹豫啊。谁能读懂两位诗人的孤寂，当我们心存茫然时，用那“百年多病独登台”的千古寂寥对我们述说人生不易，还是那“醉里挑灯看剑”的千年一醉，叫我心驰神醉，苍茫之醉，让自古英雄多寂寞，又有几人能读懂这样的苍茫心曲呢？

我喜欢上“苍茫”这两个字，并不是缘于读杜甫的《乐游原歌》，而是那年在读宋词时，看到一位名气不大的叫萧立之的诗人写的《茶陵道中》里面有一句“独立苍茫外，吾生何处家。”这种面对苍茫世界，自己居然无立锥之地的感慨之语。道出了南宋遗民国破家亡，走投无路的沉痛哀叹，读后，这“独立苍茫”四个字便注入灵魂了。

自古英雄叹苍茫。有一年我到镇江游玩，看到了明代·丘云霄《北固山江望》一诗里有这样的句子“偶来结束成登眺，独立苍茫散暮愁。”就想起了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登幽州台歌》。这是陈子昂的独立苍茫吧，你看他俯仰古今，胸中自有万古，眼底更无一人。

还有李清照的苍茫，她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咋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的《声声慢》，写出了国破家亡、独身彷徨。人间天上，更无一个依傍的苍茫心绪。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离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这是离乡去国，一朝间由君王沦为臣虏。故国难归，旧梦难成的李煜在《相见欢》里表述的苍茫悲叹。

独立苍茫，让多少文人墨客惆怅不已，百感交集啊。李商隐在《嫦娥》中这样写到“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他借嫦娥的月宫孤寂，一朝踏错，从此寂寞夜夜与年年。面对着碧海蓝天，永久思念着人间，表述了自己的苍茫之意。

还有黄庭坚的“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李白的“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王维的“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高适的“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都让我想到了他们孤寂伤感中的独立苍茫之心态。

我愿意沉浸在独立苍茫的境界里。傲然孤立于旷野之中，在满目苍茫无归处的视界里沉醉。我时而也孑然登山，在山头上眺望孤雁远飞，俯视滚滚红尘，不由得就慷慨了起来，“念天地之悠悠，徒怆然而涕下。”。时光穿梭，白驹过隙，念及“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就会想到岳飞的满江红。就会想到这人生若无苍茫之境，也是一种缺憾吧。

独立苍茫，有时能独自品鉴一种苍凉之美。突如其来的变异病毒，让失守的古都西安被迫于2021.12.23零时宣布封城，我们经历了被囿于家中近一个月的日子。这些日子自有苍茫之心游荡于空幻与些微的惶恐不安里，这些日子注定为千年古城留下一道千古印痕。

此间唯有依窗眺望抑郁的天空或俯瞰清冷的周边，一种凄然的存在，感悟那“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生发出过的以往未曾有的苍凉，这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苍凉，苍凉是独立苍茫的具象化，苍凉也是一种美吗？

我愿以苍凉的沉寂排遣日益浮躁的心情；孤寂能营造超凡的境界，而那样的境界可以洗涤污秽的灵魂。在对这个世界有了大彻大悟的时候，我为曾拥有过独立苍茫的心境而坦然，因为这种独立苍茫的诗意存在，我便觉得这一世的存活会有凤凰涅槃的收获。

2022年1月13日于西安竹影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