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土
那列绿色的火车呼啸着从左边开过来,带着风,掀起许多垃圾。垃圾里有灰尘、烟头烟盒和妇女们废弃的卫生纸。有一片扭曲得很不像样子的沾着褐色血迹的卫生纸,正好落在史解放的脸上,口罩一样糊在了他的嘴上。恰这时,火车停了下来,车门正好对着他。如果一切有序的话,史解放就能第一个上车。可是,早已跃跃欲试的人们,按次序上车的耐心在最后一刹那崩溃了。人群沸腾着,蜂拥着朝同一个目标涌去。史解放猝不及防,呼地一下被挤到了一边。这还了得!本来他史解放是在最前面的,这下,不自觉的众人,毫不客气地把他挤出了队列。又不数他窝囊,又不数他弱小,他公牛般的魁梧身材,哪能容得自己从第一位被挤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史解放发一声怒,自由泳样地一边拨开众人,一边奋力往车门处扑去。他一手提着包,一手拨着阻碍他的人,再没有多余的手顾忌脸上,所以我们就看到了在黑压压的疯狂的人群里,勇敢的史解放顶着嘴上的那片扭曲的沾着褐色经血的卫生纸,所向披靡,一路拼搏,终于又扑到了最前面。就在他抬脚将要迈上火车时,一个狮子甩头,把那片卫生纸甩在了身后。卫生纸像波涛中漂浮的一枚枯叶,只露了几下头,就淹没在人群之中。
总算挤上来了,总算第一个挤上来了。史解放回头看一眼车下那么多人,心想肯定有挤不上来的。史解放到了车厢的连接处,极快地左右望了一眼,然后果断地跑向前面的车厢。史解放跑向前边的车厢,并非是前边的车厢比后边车厢的人少。其实前边的车厢和后边的车厢一样人满为患。史解放选择往前跑,纯是下意识使然。没有特殊的理由,史解放是不会往后边跑的。史解放提着包,跑到前边车厢的过道上。很多坐着的人都看到他肥大的头颅和粗壮的脖颈灵敏地转动着,他的眼珠随着头颅左右的转动,也显得特别机警。他俨然是一头饥饿的食肉动物走在充满竞争和危险的境地,只要有一个机会,他都会扑上去,牢牢地抓住不放。但是,没有一个空位置。史解放磕磕绊绊跑到过道的中间部分,从对面也涌来一群人,与史解放碰住了头,汇合了。过道上转眼间实实地塞满了人。史解放只好停在过道的中间。他抬头看看行李架,行李和过道上的人一样,也是满满的,没有一点空隙。他便把手里的提包塞到旁边的座位下边。往座位下边塞提包需要弯腰,可四周的人把他楔得死死的,弯不下腰。他就用力晃了晃他那宽大的膀子,晃出了一些缝隙。趁着那些尚未合拢的缝隙,他弯下腰,把提包塞进了就近的座位下边。站起身时,他乘机把厚厚的屁股靠在了那个座位靠背的一端。这是个比较舒适的姿势。有东西可靠,总比那些站在中间无依无靠的人强。史解放稍微满意了些。他可以滕出手擦汗了。这时他才发现,过道上的人,和他一样衣服都被汗水湿透。湿透的衣服沾在肉体上,肉体的纹理、颜色都呈现了出来,就和没穿衣服一样。人们就这样肉贴肉紧紧挤偎在一起,怒视着头顶那些不停摇摆的电扇。
火车开动了,嘈杂的声音小了,广播的声音清晰了。
车窗大畅着,野外的风灌进来,烦躁渐渐消去,史解放感到些许顺畅。
史解放身上的汗水彻底被野外的风吹没了。他这时除了两条腿和腰部的疲劳外,没有别的不舒服。他闲下心来往自己的四周瞅了瞅。就在他的旁边,有一位怀抱小孩的妇女。妇女不算丑,但穿戴很土,一看就是农村人。妇女怀里的孩子吊着妇女的乳头,已经睡着了。妇女白白的肚皮,亮亮的晃他的眼。史解放就听到自己的心里重重的哀叹了一声,他听自己说,唉!带着孩子,遭这个罪!
史解放刚哀叹完,就瞥见靠窗的那位昏昏欲睡的年青人站起身,伸出两条胳膊,打着呵欠。打完了呵欠,那年青人也不坐下,前前后后欣赏起车厢里挤着的人了。年青人就那么站着,一直不坐下。史解放消去不久的烦躁又重新袭来。那烦躁的重新袭来,全是缘自于靠窗年青人的长时间的站立。史解放知道,年青人的长时间站立,是因为年青人坐得时间太长了,年青人坐得不耐烦了,坐得屁股疼了。看看,人家都坐得屁股疼了,都不想坐了,可我们这些人还在过道上站着,挤着,凭什么!都买了票,都上了火车,凭什么你就坐得屁股疼,而我们的屁股连座位的边都挨不上!史解放如一位饥渴难耐的人看着有人在毫不怜惜糟蹋食物饮品那样,恨恨地瞪了一眼那个年青人,随后就捏了捏自己酸疼的腰。像史解放这些在过道上站的人,站得腰酸腿疼的人,多么的需要一个座位啊!那怕是只能挂半个屁股的座位,只要稍微的坐一会,他们都会非常满意的。如果有一个座位,史解放想,他就会靠在靠背上,闭上眼,先舒舒服服地想一回儿心事,然后再掏出提包里的那本畅销书,读上几个章节。他绝不会像年青人那样,站起来四处乱看。然而,那年青人,就在这么多没有座位的人的眼皮底下,放着这么奇缺宝贵的座位不坐,任凭那座位闲置着,也要站着,怎么能不让史解放烦躁气愤呢?史解放越看那闲置的座位,也觉得自己腿和腰的难受程度在加重。他就这样来回倒换着腿,眼巴巴地瞅着年青人屁股下边的座位。
怀抱小孩的妇女也注意到了年青人屁股下的座位,但妇女只瞟了一眼,就把注意力又集中在孩子身上。妇女瞟的那一眼,叫史解放看到了,史解放就越发气愤了,他在心里骂道,你狗日不长眼吗?你没看到人家一个妇女抱着孩子吗?你放着座位不坐,你怎么也不让给抱孩子的妇女坐呢?我这么健壮的男人,站得都快坚持不住了,人家妇女抱着孩子能不累吗?史解放正这么恶狠狠地骂着,那年青人突然一个转身,把敞开的车窗拉了下来,野外的风立刻弱了许多。没有了凉爽的风的吹拂,妇女怀里的孩子便醒了。醒了的孩子不一会儿头上就浸出了汗珠。孩子撒开乳头,哇哇大哭。孩子的哭,更增加了史解放的烦躁。史解放又晃晃肩,晃出很大的空隙,硬硬地跨过有座位的人的腿,伸出粗大的手掌,把年青人拉下的车窗提了起来。风卷着窗帘吹了进来,吹得年青人一个趔趄。年青人感到了车窗的风有些大,大得有些不适,便又伸手拉下了窗户。窗户一拉下,史解放身旁的孩子又哭起来。史解放的烦躁又加厚一层。史解放再次跨到窗前,把车窗提了起来。年青人看出了史解放在故意与自己作对,便也不甘示弱,趁史解放扭头收身的瞬间,疾速把窗户拉下来。史解放的脸色唰地阴沉了。你小子还和我斗!就你那小样儿!史解放这次带着火,跨到窗前,哗啦啦把窗户提到了最高处。史解放提开窗户不走了,就在两排座位之间,在年青人面前守着。年青人也黑了脸,欠起屁股,要把窗户拉下来。史解放用一只手握住车窗的下沿,往上提着,阻止年青人的下拉。史解放往上提,年青人往下拉,俩人都恼着脸默默较着劲。年青人干巴瘦小,力气上终抵不过史解放。年青人知趣地放手了。史解放没料到年青人这是一计,所以史解放见年青人败下阵来,也就松了手,站直了身子。就在史解放松手站直身体的空当,年青人以速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史解放提了半天的车窗拉了下来。史解放这回不再客气了,他一个豹子扑食,哗的一声提起车窗,然后一手钳住年青人的脖子,一手掀起年青人的屁股。史解放的这一套动作干净利索,一气呵成。当大家醒过神来之后,年青人的大半个身子已经飘在了车外。年青人长长的头发和肥大的体恤衫,在车窗外飘扬着。座位上大惊失色的人们赶紧上手,有的拉年青的腿,有的抱史解放的腰,人们费了好大劲,总算把年青人救了回来,也把史解放抱到了过道上。人们纷纷劝说,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年青人的脸色蜡黄蜡黄。年青人连连摆着手说,我不和你一般见识,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野外的风继续吹着,火车继续行进着,史解放略略感到些满意。
但是,史解放因站立时间过久导致的腰腿酸疼并未有任何改观,他想蹲下来换个姿势。换个姿势会好的。他试了试,根本蹲不下来。人太多。况且他若强行蹲下,势必要钻在众人的裤裆间或屁股下,那里不但热,而且味道难闻,他受不了。正为难着,他忽然有了尿意,他想小解。于是史解放就往前边挤去。史解放在往前挤去的路途上极其艰难。他必须擦着站立在过道上的人的身体才能过去。他每过一个人,都得与这个人缩为零距离,因此他和被他过的人,都真切感觉到了各自身上的器官。有些是男的,有些是女的;有些与他接触的是背面,有些与他接触的是前面。每次面对面接触时,尤其与女的面对面接触时,他和对方都感到很不好意思,很难为情。但没办法,他必须得过去,他必须得上厕所。谁叫这是夏天?谁叫都穿这么薄?
他总算蹭到了厕所跟前。厕所外的过道上也挤得实实的。他说,请让一下,我要上厕所。他前边的人就说,这些人都是要上厕所,等着吧。史解放看了看,大家确实在排着队,他也就排在了后边。厕所里出来一个人,又有一个人及时的补充进去,他听到厕所里哗哗的水声。一听到哗哗的水声,史解放就觉得自己的尿意在急剧加速。他又看了看前边的四五个人,算计着还有多长时间能够轮到他进厕所。他能憋尿,平常他就能憋尿,尽管此刻尿意在加速,他估计再憋半个小时问题也不大。他用意念法,用转移思想的办法在憋尿。他强迫自己去想他到站后的那些事情,想他一直在想的那些难题,想他没有读完的那本畅销书。他正这么想着,就听前边的人说道,怎么还不出来,都快半小时了。史解放从遥远的地方收回思想,问道,还是那个人吗?他还没出来吗?前边的人拍拍手表,接话答,可不,半个小时了。半个小时?史解放的前边共四个人,一个人半个小时,那就是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他用什么办法也憋不了那么长时间了。史解放蓦地感到全身的液体都向膀胱处涌来,他的烦躁又一次爆发。他不知从哪里焕发出鼓动的本领,他大声地喊道,解一个手哪里能用得了这么长时间,就是连屙带尿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他占厕所这么长时间,就是剥夺侵占了我们的时间!他前边的人齐呼应,是啊!是啊!史解放就快要憋不住了,前边的几个人都快憋不住了。史解放就进一步鼓动,咱们敲门,敲门,催他赶紧出来!史解放说到做到,趋前擂起了厕所的门。大家见他擂门,也都齐擂起来。咚咚咚,梆梆梆,响声如急骤的鼓点,厕所里的人无论如何不能安生了。这一招很有效,厕所的门很快打开了,厕所里的人灰溜溜地出来,走了。
有了这样的行动,史解放前边的几个人都非常自觉,每个人都是小便,小便得速度很快,一会儿就出来了。终于轮到了史解放。史解放看一眼身后不断增加的等待上厕所的队列,麻利地进去了。史解放闩好厕所门,叉开腿,撒起尿来。由于憋得时间太长,开始尿路不太通畅,尿得细弱缓慢,少顷,便通畅了,充足有力的尿液,使史解放顿感痛快淋漓。他尿着,轻松着,痛快着,就把目光从厕所移到了窗外。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平原上是肥沃的土地,土地上到处是郁郁葱葱的玉米。切进窗口的风,携带着玉米地里清新的气息,抚摸他的肌肤,沁入他的肺腑。太舒服了,太舒服了。史解放闭住了眼,靠在厕所的墙壁上。他刚要再次喊声舒服,便禁不住睁开眼,低头看了一下自己。充足有力的尿液已经没有了,他问道,这就尿完了吗?他又追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尿完了?他不由得用劲抖了抖,想再接着尿下去,但也只是抖出几滴,很快就干枯了。史解放极不情愿地装起来,提起裤子,恋恋地瞅起这个不大的厕所。厕所的臭味确实很重,墙壁上也刻写着男女生殖器和有关的低级下流的顺口溜。但这又确实是个好地方,是个能自由转身、能往外观赏风景的好地方,更使人留恋的是,这里关上门子,就自己一个人,就变成了自己的空间。史解放上上下下巡视一遍厕所,手指刚要去打开门子的闩子时,不知怎么就又缩了回来。他退回了便池那里,他大便一样地蹲在了便池上。他一蹲下来,他那酸疼得几近麻木的腰腿,立即得到了缓解。他上下起落着屁股,觉得舒服到了极点。他就那样在便池上蹲着,把目光放在了碧绿的田野上。田野的风,吹着他的脸,吹着他的头发,吹着他的衣服。他尽情享受着,就听到有人敲门,他心说,怎么这就敲门,时间还不长呢……他的自语未完,厕所的门上就如急骤的冰雹敲打起来。那些急骤的冰雹,好像骤然间敲打在他的心里,变成了谴责,变成了怒骂。史解放有些恼火了,他说道,敲什么敲!老子的腿还没歇息过来呢!门子敲得更厉害了,史解放在暴烈的敲门声中,由恼怒转为嘲笑。敲吧,你们越敲我越不出去,敲个什么劲,还不是我使过的法儿?刚才我若不带头敲,你们谁也不去敲,我敲开了门,你们全学会了。这有什么,我才不吃这一套呢!史解放索性就要与外边的人对峙下去了。他稳稳的蹲在便池上,迎着风,欣赏着窗外的景色,对门外怒吼般的擂门不理不睬。有人喊叫了,有人破口大骂了。正欣赏窗外景致的史解放听到有人喊:有人尿裤子了,有人尿裤子了。史解放轻轻一笑,说道,瞎说,骗人,怎么能尿裤子呢!他又听到有人喊叫乘务员,要乘务员打开厕所。乘务员有钥匙,乘务员一准能打开门。这一招太绝了,也太损了。乘务员一打开厕所,这不就结束了吗?他不就得乖乖出去了吗?出去干什么呢?外边又没有他的位置,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史解放不想这么快就出去,史解放急中生智,站起身,重新退下裤子,蹲在便池上。外边的人搬来了救星,乘务员小姐用钥匙捅开了厕所的门。乘务员一捅开门,史解放就把大白屁股撅起来,并把早已准备好的话砸了出去:干什么你!耍流氓啊!老子闹肚子,下坠!史解放是恼怒着喊出这些话的,就听到乘务员小姐呀的一声,又把厕所的门锁上了。看着平静的门,史解放扑哧一声笑了。
史解放既然脱下了裤子,露出了屁股,就想着拉出些东西,可他怎么用劲也拉不出来。就在他努力着拉出东西时,听到了喇叭里的广播。广播说前方到站是个大站,上下旅客比较多。对了,几乎忘记了,前边的站是不小,上的人多,可下的人也多,这一上一下就是变动,一变动就会有机会;再说都是先下后上,他是车上的人,他可不能把抢占座位的机会让给刚上车的人;这破厕所虽好,总非久留之地,再说老招人家敲门也闹心;再说他提包还在外边,他得看着点,要不然上下车的混乱中很容易被人顺手牵羊偷了去。史解放提起裤子,系好腰带,大大方方走出了厕所。到站前的躁动,使过道上更加拥挤了,史解放凭借着身高力大,挤到了放着自己提包的那个座位旁。
火车减速了,快要进站了,过道上站立的人立马从垂头丧气中惊醒起来,个个精神百倍,都把全身的注意力集中在耳朵和眼睛上,搜寻和捕捉每一个可能的动静。这个时候只要有人在座位上动一动,唰的一下就会用引来一片贪婪的目光。就是在这个非常敏感的时刻,与史解放发生过冲突的靠窗的那位年青人有了动静。他先是站起来,取下衣服钩上的衣服,然后拿下行李架上的行李。显然这年青人要下车了。年青人的一举一动,一直牵着众人的目光。史解放当然不例外。史解放不仅仅像很多人一样盯上了那个座位,而且还咬紧了腮牙。那个座位,他是势在必得。别的甭说,就他所站立的位置,与年青人最近。他这么近的人,如果得不到那个位置,那不是对他最大的讽刺吗?年青人开始往外走了,许多人开始往年青人那个空位置上挤了,怀抱孩子的妇女也不顾一切地向那个位置挤去。妇女挤到了前边,堵住了就要走出座位的年青人。年青人可能动了怜悯之心,也可能是有意不想让虎视眈眈的史解放得到曾经属于自己的座位。反正年青人一看到面前憔悴不堪的妇女,就接过了妇女怀里的孩子,准备先把孩子放到尚留着自己体温的座位上。只要把孩子放上去,座位就成妇女的了。就在年青人接过妇女的孩子转身往座位上放时,史解放那个笨重的提包从人们的头顶上飞了过去,提包重重地准确地落在了年青人腾出的座位上。年青人看看座位上的提包,摇摇头,把孩子重又递给了妇女。
从此刻起,座位属于史解放的了。史解放落座到自己的座位上,真的是长长舒了一口气,真的是闭上了眼,仰靠在了靠背上。这个座位比厕所舒服多了,而且可以放心地坐着,不用担心有人敲门撵他了。可是,前面就站着那位抱孩子的妇女,史解放暂时不想睁开眼睛,他不想看到妇女那忧郁、疲劳和埋怨的神情。埋怨什么?这能怨我吗?都怨座位太少了。你为什么不到别处找座位,偏偏与我抢一个座位?史解放并非不体恤妇女和孩子,实在是没有办法。在座位的归属权问题上,他不会含糊。他与妇女和孩子抢占这个座位,他是想首先抢回归属权。座位归属他之后,他就有了主动权。他一旦坐累了,可以让出来让妇女坐一会儿,那时妇女就会感谢他,承他的人情。如果不抢过来,不先属于他,他就没有任何乐善好施的资本。史解放想到这里,觉得找到了支撑自己行为的理论,接着他就寻找进一步理论。他想到他到站后是个晚上,一下火车就有重要的事情要办,他肯定是休息不成的,肯定睡不好觉的。自上了这趟该死的火车,他就像打仗似,早已精疲力尽了,如果再不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下,怎么得了。这不是市里的公交汽车,若是在公交汽车上,他史解放绝不会与一个怀抱孩子的妇女抢座的,即使抢到了座,也会毫不犹豫让出来的。这可是火车啊,这火车到达他的目的地还要跑整整一天的啊!史解放踏实下来,他睁开了眼。他斜眼看着那位站在过道上的可怜的妇女。妇女不胖,健壮,属于那种耐力极强的类型。这一点,史解放有些不及妇女。史解放虽魁梧,但上身过于肥胖。上身过于肥胖,心脏和腿部的负荷就大。同样是站着,他就站不过妇女,尽管妇女抱着孩子。一经想到这些,史解放就彻底的安然了,他甚至敢与妇女对视了。
有了座位,史解放就可以悠闲从容地干自己想干的事情了。史解放拿出提包里那本尚未看完的畅销书,他决定接着读。他打开了夹着书签的那一页,他很快看过了两页。看过了两页,他回头一想,竟一点印象也没有。他目光在书上,脑子却集中不到书上。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脑子老是走私。他顺着他的脑子一找,原来是广播在作祟。头顶的喇叭,不停地聒噪着。没座位,没看书的时候,他不曾关注喇叭,现在看上了书,需要安静了,喇叭的问题却突出出来。喇叭里一直不停地广播着什么,一会儿流行歌曲,一会儿什么规定制度,一会儿教人们这个,一会儿教人们那个,好像全火车的人都是白痴似的。史解放干脆合上书,不看了。看也看不进去,喇叭里的广播一直在干扰他,分他的心。他把目光从书上又转到车厢里。车厢里有很多人在抽烟,烟雾中好些人都是农民模样。史解放便恍惚起来,这是火车上吗?这分明是一个乱哄哄的村庄嘛,大喇叭里不停地广播着,叫人们什么时候下地,叫人们什么时候吃饭,叫人们种谷子不要种蓖麻……
火车一如既往地行驶着。火车晃动了一下,史解放一悸愣,思绪又回到车厢里。车厢里的喇叭正在广播旅行常识,那些常识史解放都知道,一点也不想听,就又仰靠在靠背上,闭上了眼。既然无法看书,就想一想到站后自己面临的问题吧。他决定思考一些问题。虽说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但人终归要思考的,人不思考那成了什么了?人不思考那不成牲畜了?一代又一代,任人驱赶,任人奴役,那有什么意思?史解放摆开架式要思考了。可尚未进入思考,喇叭里的旅行常识又换成了相声。那段相声史解放听过好多遍,广播里的相声一阵一阵的笑,史解放就奇怪,他们怎么能笑呢,相声说得一点都不可笑。相声说完了,史解放发现自己一个问题没思考。此刻,他觉得他好像还在过道上挤着。在过道上挤着,他是没有肉体的空间,在座位上坐着,他却没有了思想的空间。他又烦躁了,他甚至觉到了屁股的难受,他想与邻座的人聊聊天。他说,这车座太板了,怎么不弄得软一点,多铺点海绵不就得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开口竟说出了这样的话。他一说出这样的话,他就瞥见站在他不远处的人在怒视着他,那位抱着孩子的妇女也怒视着他。还有那么多人挤在过道上。他急忙缄了口。
时间在无奈和闷热中慢慢过去。史解放似乎迷糊了一小觉。在聒噪的广播和嘈杂的人群中,能睡上一觉也是不错的。史解放挺起腰,觉得又有了尿意。尿意不太强烈,但鉴于上次的教训,他还是早出去的好。他离开了座位,上厕所去了。这次等得时间虽也不短,但并未憋得难受,也未有上次那样失去理智的暴烈。这大概皆因有了座位的缘故。就像流浪街头的人有了家那样,就像手里有粮心不慌那样。史解放心平气和地走进厕所,小解完后,他也没有再留恋厕所。毕竟,占着厕所怎么也不如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坦然。史解放轻轻松松回来了。史解放在回归座位的过道上,发现有好几个闲着的座位。那些闲座位的主人,或者在等着上厕所,或者坐得久了,屁股疼了,在别的地方站着呢。那些一直站在过道上的人,还有那个抱孩子的妇女,完全可以坐到那些闲着的座位上嘛!包括他史解放的座位也可以坐嘛!暂时的歇歇脚总比一直站着强吧。可是没有人去坐,座位就那么空着,人就那么站着。史解放不禁感慨:,座位一旦有人占下,就这么容易固定下来。原来人竟是这样安分啊!
天暗下来,窗外的景致模糊了。又到一站,火车哐当一声停下了。站台上推着食品车的人在叫卖,一些提着篮子的农民也混进了站台,挤上了车厢,钻在人缝里叫卖他们的货物。真不可思议,叫卖的农民怎么就能在如此拥挤的过道上泥鳅似的钻来钻去呢?车一停,难闻的气味顿时爆发,史解放不禁又一阵感慨:车厢有限的空间,居然能容得下如此之多的无限来。甭说嘈杂的语言,各色的思想动机,单是这气味就属一大奇迹。从人体表面,从人体内脏,通过汗液,通过身体上的各个通口释放出来的无色无形的味道,无孔不入地汇聚在狭窄的车厢一齐发酵,挤压得众人气喘吁吁,人人都好像负载着千斤重担,疲惫不堪。史解放额头的汗水又滋滋冒了出来。他擦了又擦,心里直骂头顶的电扇。电扇飞速旋转,怎么就奈何不了这气味呢。
火车再次启动后,史解放惊奇地发现过道上站着的人少了,但史解放倦缩在茶几下的两条长腿开始麻木了。他非常想伸展一下,可他的腿被别人的腿包围着,没有他可伸腿的地方。他的屁股也麻木了,他局促不安地蠕动着。他在煎熬中终于又盼来一站,他准备下到站台去透透气,活动一下麻木的腿和屁股。他刚刚站起身,紧挨他坐着一位旅客也站起身,并收拾行李。你要下车?站起身的旅客点了点头。史解放随即改变了计划,决定不到站台透气了。身边的这个座位多重要啊!他要把身边的这个座位占住。有了这个座位,他的空间就大了,他能活动的范围就宽了,他就可以自由的把腿放在这个座位上伸一伸,也可以随便的挪动一下屁股。他极热情帮助那位旅客收拾行李,嘱咐别慌别慌,别把东西忘在了车上。看着史解放的热情劲,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和那位旅客是熟人,是朋友,所以也就没有人好意思去抢占他朋友留给他的座位了。其实史解放心里恨不得这位邻座的旅客快快下车。所以,这位旅客一离开座位,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屁股放了上去,并把一双大脚蹬在自己的座位上。他脸朝窗背朝过道坐在了那里。这是一个三人座,三人座的外端也就是他的背后还坐着一个人。他的背后的那个人大概也想承这次机会坐得舒服些,就往史解放这里挪了挪身子,史解放立即警觉起来,并暗暗用劲,将他墙壁一般的后背往后靠。外端的那人未能忍住史解放散发着巨大热量的后背,软软的让步了。史解放便掉转头,靠在车窗那面,腿伸到了外端那人的屁股下。火车重新开动,既成的秩序和事实又重新被确认,固定了下来,史解放顿感一种扩展了疆域、扩大了事业、获得了成就、有了进步和实现了目的胜利。
火车的停靠站越来越频繁了,使人觉得它就是个犹豫不决的行者,它在不断的怀疑和羁绊中前进,它刚前进了几步,就得停下来,闹腾一阵,然后再往前走。不过越往前走过道上站立的人越少了,连那位抱孩子的妇女都有了座位。史解放想过,如果那位抱孩子的妇女此刻还站立的话,他会把脚头的那个座位让给她的。三人座外端的那个人已经下车了,现在整个的三人座都归了史解放,史解放已经躺下来。躺着真是舒服。看来,真的是站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躺着。躺着是最舒服的了,史解放立志要把这种舒服保持到最后。他打算睡觉,可又睡不着了。他老觉得有人会不允许他这样躺着,有人会不让他平安无事的一人占三人的座位。他惦记着这件事,这件事果然就来了。他听着一阵乱,就有人跑上了车。脚步声跑到他这里后,问,师傅,有人吗?他闭着眼,哼哼道,有。脚步声又往别处跑去,不一会儿,又有人来到他身边,问,有人吗?他说有,来人不信,就说,那,我先坐会儿,来人了我再起来。史解放就不高兴了,心里骂道,真他妈讨厌,干嘛老盯着我的地方。来人还没走,史解放又就哼哼起来,说你赶紧到别处找找吧,我起不来,我有心脏病,我有高血压,我头晕,我恶心。来人便无言了。等了一阵,史解放睁眼瞄了一眼,来人还在他身边站着,窥伺着他,他就问,你怎么还在这里?来人说,都满了,没座位了,我就在这站着吧。没座位了?怎么又没座位了?史解放奇怪着,又闭上了眼。他调整一下姿势,正式想睡,喇叭里雄壮的乐曲奏响了,车上开始转播全国新闻联播节目了。都是什么开会,什么外宾来访,史解放不想听,又不能不听。听着不想听的新闻,史解放感觉火车又停了一次,又上了一些人,但广播并未中断,这会儿是关于两伊战争的新闻。这种新闻史解放有兴趣,就默默评论:那么富裕的国家,好好的过日子不好?老打什么仗啊!新闻联播完了,史解放还是睡不着,但又不能坐起来。他的旁边还站着人,他一坐起来,他就占不满三人座位了,他好不容易占下的长长的座位就被别人坐下了。此时的史解放,既睡不着,又不敢坐起来,就那样用肥大的身躯压在三个人的座位上,僵硬着一动不动。
火车又一次停了,广播播出了一个站名。广播一播出这个站名,史解放噌地就从座位上弹起来。他喊道,什么!什么!他慌慌地拽过他的提包,飞快地往车厢门口跑去。他瞪着站在门口的乘务员吼道:我坐过了,我坐过了!前一站你们为什么不报站?乘务员说,转播新闻联播都不报站。史解放脏脏地骂了一句,就跳到了站台上。他还得设法往回返一站,天这么晚,返回到他的目的地,肯定要耽误不少时间,要耽误他的重要事情。是的,他的事情太重要了,根本就耽误不得。史解放望了一眼又启动了的火车,骂道,去他妈的座位!那些个破座位与我的事情比起来算个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