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唤作州下的路,九岁那年就深深地铺进了我的内心,并紧随我岁月的步伐不停地延伸至南方。
那天,我独自一人挑着竹篓,经过水塘旁的州下路,随着它延伸的方向,印下一个个脚印。我来到这个坟墓前的小园子。秋末,凉风翻过坟墓,吹着我那嫩稚的脸颊,我抓紧时间挖着长在土里的番薯。一个个番薯像一个个腼腆的胖娃娃,拨开土它才一个个地显露在我眼前。我细心地褪去它身上粘着的土,一个个地往竹篓里丢去,仿佛把方才在家中对哥哥的不满也丢进了篓里。哥最会拿捏人心,母亲叫他去挖些番薯回家,不能明天家里都要断粮了。可是,他就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其实,哥早就看透我的心,在这样持久的心里战术中,他永远处在上风。他知道我会挺身而出,去挑起一件件他不想去做的事。一个个红薯被我丢进篓中,一个个断了蒂的红薯流出黏黏的白液来,粘在我的手上,衣服上。我不知道这是它的血还是泪。它匍匐于大地,被大地孕育着,最后脱离大地去往搭救一个个匍匐于大地的人,甚至是牲畜。母亲总能手巧地把它变成各种样式出现在家里的餐桌上。它总是能搭救那即将见底的米。母亲喜欢在粥中放些红薯,在蒸的米饭中参些红薯粒,往往装进碗里的米饭中,大半碗都是红薯粒。而我最迷恋于烤红薯。红薯以它百变的样式,驱走饥饿。我快速地捡起一个个红薯入篓。
最后一抹晚霞即将被夜的黑侵蚀干净,我听见哥在州下路口喊着我,我应了声,就挑起红薯,谨慎地向家的方向走去。州下路仿若一条主脉,一条条支脉从这里延伸到远方,白天从此处分散出去的人们,又沿着出去路的返回,尔后糜集在州下路旁的水塘埂上,洗手的洗手,濯足的濯足,把一天的疲劳交给了水塘。我蹲下身,在水塘里做着挖红薯的最后一道程序:洗红薯。我把竹篓放进水塘,不停地摇晃着,红薯荡涤在水中,一层层泥土的浑浊洇散进水里。一个个红薯变得那么光鲜诱人。我挑起已洗涤的红薯,踏着微微的夜色,走在州下路上,一块块冰凉的石块传送着秋的凉意,直抵心尖。我一个寒碜,好像有人将我抬起,突然就被凸起的砖块绊倒在地。两竹篓的红薯像打翻的鱼桶的鱼在地上翻滚着,一地的红薯躺在夜色中。我也躺在州下路的怀中。我又埋怨起哥哥来,要不是他,我就不会摔倒。痛疼在血液抵达嘴尖的时候,涌了上来。我摸了摸头,亮堂居然有一个深深的洞,血正源源不断地逃窜似的往外流去。冬嫂看见了,哇哇地叫着。我一只手捂着伤口,抽噎着,一只手不停地捡着静躺在地上的红薯。贵叔拖着我,飞奔着回家。那年我九岁。
母亲看见满头血痕的我,转身责怪起哥来,好似这样做能驱走痛疼。哥怯生生地望着满头血色的我,低下头去。我低声哭泣着,埋怨哥在路口着急地催我。我到了路口,却不见他在那等我。母亲望了望哥,皱起眉头,忧郁地看了看我,没有说话。哥低声地说着,他一直和母亲在家搓着麻绳。我望着地上蛇一样缠绕的麻绳心里一惊,园子里熟悉的那方坟墓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恐慌顿时涌遍全身。
母亲细心地清洗,床头的镜子折射出一个陌生的面孔:一条条滑过脸颊的血痕清新可见。我想起眼角流着血,嘴角流着血的幽灵。简单地包扎,血被驯服,后半夜静默的伤口开始不安分起来,疼痛一阵阵地袭来。我不停地呢喃低语,就像深夜蚕啃食桑叶的声音。我看见死去多年的爷爷站在我的床边,手不停地提起我踢翻的被子。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身体却不听我的使唤。我张开嘴,喊着爷爷,那声音如此悠长,而爷爷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我的叫喊。他自顾做着自己的事,吸着旱烟,一闪一闪的烟火,映照出爷爷的轮廓。爷爷忧郁的脸上,仿若丢失了自己最珍贵的物件。烟尽爷爷心痛地对我说,要我好好养病,明晚再来看我。他头也不回地推开门,就步入夜色中,最后我居然看见爷爷走进红薯园的墓中。
天放亮,我迷迷糊糊地感觉浑身乏力,身体像抽空似得,满身的汗。睁开眼,昨夜的梦像放电影般呈现在我脑海中。滚烫的额头将母亲的手弹了出去。我把昨晚的梦告诉了母亲。母亲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她咒语般嘀咕着些我听不明白的话语就独自走开了。
夜奔跑了一天,抵达水庄,爷爷从夜色中如约而至。满脸疲惫的爷爷,诉说着他的苦难。他说房间屋顶总是在雨夜会滴漏出雨水来。他捶了捶背,咳嗽着,痛骂那该死的风湿又犯了。晨起,我如实地把梦告知母亲。爷爷叫我有空陪他聊聊天,还嘱咐父亲有空去修修屋顶。母亲喊着大厅的父亲。父亲满脸犹豫地拿起铁锹就跨出门去。而我依然高烧不断,痛疼就像一个脾气怪异的孩子,时不时耍耍脾气,弄得大汗一阵一阵地向我袭来。母亲揭开伤口,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鼻而来。母亲简单抹洗后,转身匆忙离去,差点被门槛绊倒。尔后,大厅里传来喧闹的声音。满奶奶颤巍巍地迈进了我的房间,和蔼地说着些安慰的话。我听到了她声音里与爷爷类似的音频。
满奶奶已经八十岁高龄了,正向九十岁逼近,她自己也给自己算过,这是一到槛。大厅里,贵叔的母亲冬菊奶奶安慰着母亲。一会儿,满奶奶说人齐了,该出发了。满奶奶最后站在门口,交待了我待会要做的事情就转身离去。大厅顿时安静下来。我从满奶奶的交待中,我知道,她们准是来给我看病的。这时父亲踏进大厅独有的脚步声传来。父亲告诉母亲,爷爷的坟墓被老鼠从中间钻了好几个洞。话语中更多的是隐藏着丝丝的不安。父亲走进房间,从未有过的温柔抚摸着我。
这时从屋外边远远地传来,喊我名字的声音,由远及近,模糊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明亮,仿佛整个村庄都飘荡着我的名字,它飞入水庄的每一个角落。林子,回来了,林子,回来了……满奶奶喊着,紧随其后的三个奶奶也跟着轻轻地喊着。那声音不能盖过满满奶奶的喊声。当满奶奶踏进我房间,喊出最后一声“林子,回来”时,我按照满奶奶的交待,响亮地应答着。我对她们的这个仪式毫不知情。
两年后,我知道它有一个独特而带有丝丝恐怖的名字:喊魂。那个黄昏,我亲历了喊魂的全过程。我不敢相信,它能有多少效果,来喊回那两个已命丧黄泉的孩子。而九岁那年,我确实在满奶奶喊过魂后,日渐好转起来了。至今那个痕瘢穿透时间静立在我的额头上。事后满奶奶说,我的魂被州下路上一块石头精给缠住了,而那块石头精在我出去挖红薯时就跟着我一路,到达园子。它坐在坟墓上,一直守着,不耐烦的它,化身你哥,站在州下路仿着你哥的声音喊叫着你归家。我觉得满奶奶是个神奇的人,如此神秘的事情,她都能了如指掌。满奶奶说,林子啊,你错就就错在应和了那石头精。你一应,你的魂就被它牢牢地栓住了。如果不是你爷爷不停地来提醒你,并和那石头精进行了数次的辩驳,你的魂恐怕真的喊不回来了,听得我毛骨悚然。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听到有人喊我名字时,就紧张起来,直到我的姓名第二次响起时,我才循着声音,回应一声。这习惯给我带来了不少麻烦。不过想起丢魂的事,我倒觉得这也是合算的。而望着静静躺在门板上的那对双胞胎兄弟,我知道满奶奶也无力回天了。军和平才三岁,他们的父母常年漂泊在南方,忙碌的爷爷奶奶只顾他们的一日三餐,其他的时间,他们独自地游荡在水庄安静的时间边缘里。三岁,他们的世界除了爷爷,就是奶奶,平日里他们永远进不了我的视线,而现在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他们的存在。母亲说,他们直至沉下水底的那刻,也不知道“爸爸,妈妈”这几个汉字是如何通过灵巧的嘴发出那最牵魂的声音。当然他们的父母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我有时路过他们家时,常常看见他们兄弟俩静静地坐在地上,彼此玩弄着地上的泥巴,没有声音,没有交流,安静的院子就像时间从未来过这里。现在他们依旧以安静的姿势静静地躺在相隔不到半米的门板上。而院子里却热闹起来,他们的父母忘记了连夜奔袭的劳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着。手掌击打着大地,一块块潮湿的泥土深陷下去,土以静默的方式忍受着疼痛,它们是认识军和平的,最终也接纳了这对玩伴。
满奶奶深邃的眼神穿透生死,她无声地带领着其他三位奶奶迈出了门槛,没有做任何交待。我看清了她手里拽的那个小渔网,就是这个小网将我曾经丢走的魂给网了回来。后面几位奶奶,分别拿着的有一碗米饭,两个鸡蛋和一大堆冥纸。我紧随其后。她们在离军、平家百米远的州下路旁的水塘停了下来。我全身颤栗,不敢靠前,记忆涌了上来,我害怕这段抓住我魂魄的路。满奶奶放下渔网,把那碗米饭摆放在军、平跌下水塘的那块石板上,两个煮熟的鸡蛋放在碗的旁边。其他几位奶奶点燃了那一大堆的冥纸,纸灰带着一点点的火星开始纷飞,飘散,有的落到树上,有的跌入水塘中。我看见满奶奶眼里浸着浑浊的液体,不知道她内心荡漾着的是怎样的一个心境。她开始喃喃自语,好似念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密咒。尔后其他三位奶奶也开始念了起来,她们一起跪拜,是那么的虔诚。满奶奶拿起网,开始在水塘边打捞起来,嘴里带哭腔的言语不停的蹦出来。反复几次,满奶奶顺着来时的路返回,奶奶们带着哭腔喊着这两个孩子的名字。当她们喊出最后一声名字的时候,院子里的人都期待着,能从门板上传来一声回应。最后,还是满奶奶自己回应了一声。我看见满奶奶褶皱里隐藏着岁月的惊天大秘密。年底,满奶奶静静地走了,带着她自己的那最后一声回应。
考学那年黄昏,母亲蹲坐在州下路石板上哭泣的画面至今都让我难忘。母亲是个勤劳的农人,可是她自己想不明白:自己的勤劳却换不来幸福的生活。面对通知书上那天文数字般的学费,母亲颤栗着。我知道母亲生平都不曾一次手握如此多的纸钱。而供我求学的决心却坚如磐石。州下路见证着一位贫穷卑微的母亲为孩子求学所付出的所有的辛酸。那个时候,天麻麻亮母亲就出去了,下午我都会和弟弟在州下路口无心地玩着石头,等待奔波一天的母亲。我从未度过如此漫长的暑假,如此的漫长,装得满满的是我对社会对人情的最初的认识。我的学费就这样在母亲一去一回的踏过州下路时,一百两百的累积着。望着这极少的钱,开学在即,母亲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筹齐,日子以逼近的方式胁迫着母亲。第一次从娘家归来的那个黄昏,我远远看见母亲疲惫地走来,我真想冲过去告诉母亲不想读书的想法。可是还没等我过去,母亲就在水塘旁坐了下来,我和弟弟慢慢地走了过去,立在州下路旁的草丛中,母亲没有发现。我听见坚强的母亲低低地抽噎,她静静地望着水塘,一潭的水铺进母亲的眼中。我和弟弟紧紧地抱在一起,不敢出气。母亲站了起来,往水塘走去,水漫过了她的膝盖。我低声地哭着,想冲出去。而母亲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折了回来。等母亲往家中走去,我才和弟弟紧随其后回到家。至今,我和弟弟都没有和母亲提起这件事。我知道那天,母亲从四个舅舅那一分钱都没有借来。我第一次感觉到贫穷这张名片所带来的亲情冷漠是多么可怕的。我坐在石板上,仿佛听见母亲在苦难的河流里挣扎哭喊的情景,看见幼小的自己,望见母亲向河流里走去,又折返的画面,看到军、平正踏着浪花向我走来。
十八岁那年,南方像一块磁铁吸引着水庄的年轻人,他们纷纷踏着夜色途径州下路去往了南方。我和好友生华也踏着这唯一一条与外界接壤的州下路前行。当我走在南方硬硬的水泥路时,我铭记路的末端永远是那条州下路静静地在故乡等候我的归来。回望这些年穿行在南方的路上,我挥洒下的泪水。我像母亲一样坐在苦难的河流旁,哭过无数次。站在飞驰着汽车的水泥路旁,痴痴地望着,母亲从水塘中走向岸边的画面清晰可见。我在城市底座爬行时,母亲最纯洁的灵魂时时警醒着我前行。母亲常常念叨:娃在城里,要好好的,别再弄丢自己的魂了。奶奶们是无法喊回城里的魂了。于是我在南方谨言慎行。要不是生华,那次我载有灵魂的肉体就将被一块块卤肉给蚕食殆尽。那时单位路旁开始流行手推车式的卤肉:卤好的猪耳朵、猪肝、鸭脖子、卤肥肠、卤猪肚、卤牛肉,黄里透黑的卤水,裹挟着一块块诱人的肉。廉价的肉,就像自己那廉价的劳动力。我拉着生华,来到摊前,灵活的生华早就和这些摊主混迹在一起。我看见老板从推车里拿出另外的一些卤肉切碎拌些辣椒酱油,入碟,上桌。我和生华吃得尽兴,口感与我自己来吃有着天囊之别。记得第一次吃时接连拉了两三天肚子,后来慢慢才适应了。我如实告诉生华。生华闭口不谈,继续喝着酒,还叫来老板喝去了一瓶。回去的路上,生华吐露真相。原来那摊主就是咱同一个县的老乡,生华也因为之前拉肚子找过老板,并大闹一场。后来,一来二往的慢慢就熟了,老乡女儿的工作也是生华帮忙介绍的,他们自然就无话不谈了。
而当生华说起这些卤肉的真相时,我忆起前不久吃过的那些肉,我差点连胃酸都吐了出来。生华说,老乡之所以从推车里拿肉,因为那里的肉才是真肉,那是专门为熟人准备的。而桌面的肉全是坏肉假肉。比如那卤牛肉,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牛肉,而是老猪肉,一大锅一大锅地在那,熟了一上色,就变成牛肉了。生华指着这所有的卤肉摊说,他们进货的渠道都是一样的。他们自己从来都是不吃的。还有什么肥肠啊,猪耳朵,那些肉买回来,都是些发霉发黑的坏肉,有的是肉摊主叠加了好多天买不出去的坏肉,都由老板收购进行加工。都用硝酸,双氧水一泡,就白花花的,再加些福尔马林,这样就不容易坏了。那老乡还告诉生华,其实他们进货的肉,从来就是重重叠叠卖的,绝不会丢弃。有的卤鸭卖了一个月还在那,鸡爪一炸再炸,直到被人买走为止。其间不断地上色,添加防腐剂。猪耳朵居然可以用食用胶做,真是骇人听闻。听后,我再也不敢吃街上的熟肉了。我望着霓虹灯下晃动的城市,热闹的同乐路边的小摊上,坐得满满的都是附近工厂流水线上的员工。其实这些人也包括我,都是这座城市的边缘人。我们流浪于此,却被城市的法则改变了我们最为初衷的东西。我远远地望着这些弥漫故乡气息的卤肉摊主,他们是如何遗弃故乡最纯洁的灵魂,在此谋生的。我想起故乡满奶奶的那个卖肉的儿子,每天他家都会将没有卖完的肉,廉价地处理给左邻右舍。他家以这样的方式来行善。难怪满奶奶家是村里的旺族。
后来,生华也跟着那老乡一起做起坏肉生意了。他专门做烧烤,一串串的所谓羊肉串,猪肉串,其实都是加工处理的坏肉。他从来不让我吃。一年后,生华用烧烤赚的钱开了一家火锅店,那时在深圳,刚流行火锅。一个江西人打着正宗重庆火锅的店营业后,每天人满为患,我常常周末过去帮忙。而火锅锅底料,配料,生华依然还是如此进货。慢慢的连各种锅底,他都能用不同的粉料调配出来。我常常提醒他,要走长远,不能这样做,至少良心会过不去。生华和我大吵一架,再后来,我教我的书,再没有去他那了。慢慢地,我们渐行渐远。很快他就开起了大酒店,他在这座城市拥有了自己的房子车子,过上了上等人的生活。而我依然在底层的民办学校匍匐前行。那老乡接手了生华的火锅店,钱是挣了不少。不过他与生华不同的是,每到初一、十五,都会去东山寺求神拜佛。无法知晓,他是在为他自己所做的行当赎罪还是为食客们祈福。
而我从教时认识的一个富豪家长,他的做法更是让我心生畏惧,同时感触颇深。他告诉我:“我每周六都会去殡仪馆做义工。一会儿帮助化妆师给已沉睡的尸体着衣,一会儿和几个人推着刚送来的尸体运进冻藏室。听门口的保安说,每天都有人被送进来。每每看着躺在冻藏室一个个曾经活泼可爱的人时,我内心显得如此的安详。我生意场上所有的不如意会在此化作屡屡青烟消散,所有的良知瞬间唤醒。我们最终的结局无非就是如此。像他们一样静静地在此等待化妆,等待着在灵堂与人世做最后的别离,再推进火化炉,一生被碾碎成一抔灰。”看着他如此深邃的眼神,我深深地敬畏起他来。他以这样的方式来唤醒自己纯净的灵魂。这是否是城市另一种形式的喊魂。他继续说:“我记忆最深刻的是,那次我在殡仪馆的冻藏室里,居然看见曾经生意场上斗得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在他平静的脸上,我才知道财富,奢靡的生活,人世的争斗在死亡面前是如此的渺小。面对一具具尸体,我常常想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后来我公司每年拿出百分之二十的收入深入偏远的贵州,广西去资助贫困大学生,资助那些匍匐前行的人。那时起,我去殡仪馆就显得神圣了。那些人,时刻警醒着我前行。”我回望自己,仿佛看到自己躺在殡仪馆冰冷的冻藏室。这就是我们最终的归宿。而当下,活着别在还没死去时就丢了自己纯洁的魂。如生华每周也如此,会如何?
一晃几年过去了,当我从南方归来时,望着州下路水塘里静静的水,望着路旁这方安静的院子,时间依然如此的安静,它们似乎依然是停留在十多年的那个地方。我仿佛看见了那两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在院子里玩着泥巴。守院的老人已经先后离去。满满的蜘蛛网结在了虚掩的门上。现在想来,他们是否觉得这人世其实也挺无聊的。一生被无足轻重的所谓的名利来填充自己的时光,有时不惜牺牲他人甚至迷失自己的灵魂为代价。活它个几十年,到最后丝毫也带不走地离去,其实也是多么纯粹的一生。一辈子完了就完了,这个世界的精彩再也与你无关。看透了这些,他们相邀去往一个更有趣的世界。而路却永远不浮不躁地躺在那里。
归家数日,母亲踏进家门就神秘地说着水庄归家的首富生华的事。我竖起耳朵聆听,原来生华己归家半月。听说因为一直高烧,忽热忽热,时常梦里惊醒,说是梦见他早已死去的姥爷。而他在城市的北大医院怎么筛查,各项身体指标都是极为正常的。生华突然想起小时候的喊魂,他就回家了。母亲说,村里几个德高的老奶奶们都已经给他喊过一次魂了,而生华并没有好转。此时德高望众的菊奶奶从生华嘴里探出了真正的原因。生华说出了他这些年做假肉,卖坏肉的事情。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的酒店招收了大批年轻的姑娘,也有咱水庄的。她们在酒店里秘密进行色情交易。从姑娘每一次交易中获取暴利。还和城管勾搭一起,他做中间调解人,也获利不少。那些被城管缴获的电动车,三轮车,还有小摊的手推车,只要经过生华交一千的赎金,车就回来。一千元,他们要忙碌多少个人日夜,但是购买新车价位更高,往往他们最后还是无奈地去找生华。而且城管部门通过生华每年入账的收入惊人,生华也赚了个够。这条产业链在生华的连接中不断循环着,榨取着这些暴晒在南方城市烈日下农民工的血汗钱。菊奶奶听完,想起他儿子,我贵叔的遭遇,勃然大怒,训斥生华,丢掉了水庄人的根。菊奶奶告诉生华,不要再作孽,这样第二次喊魂才有效果。生华唯唯诺诺。
听,村庄里,又飘来生华那苍凉的名字。我想起满奶奶轻易就把我的魂给喊回来。而今,生华已经是喊第二次了。菊奶奶说,生华把魂丢在城市,需要找到曾经在城市接触最多的物件才行。后来,生华把他忘在车后背箱那一袋子坏肉给拿了出来。那些肉摆在州下路边,引来一群狗,有人捂着鼻子说着,真奇怪,狗才吃的肉,怎么到了城里却成了宝。狗吃完这些肉后,第二天生华走出家门,看气色恢复得差不多。我远远地望着,我知道他在城市行走的路上被欲望精绊住了他的魂。我突然觉得州下路的石头精并不可怕,反而觉得它是那么的纯洁。
州下路以这样的方式注入到我记忆,我带着这条路行走他乡。这条路,记住了水庄很多人的脚步声,多少声音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多少蹒跚的脚步,多少矫健的步伐,多少沉稳地漫步,多少颤颤巍巍的步履,州下路一一记下。整个水庄的辛酸,幸福,它不曾忘记。母亲哭泣的眼泪挥洒在路上,路长出草作为回应。有时人还不如一棵草,母亲常常说。已记不清多少回摔倒在这条路上,而母亲总会及时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将哭泣的我扶起,心疼的话语逗得我又破涕为笑好像摔倒的是她,而不是我。州下路的石块也被母亲诅咒了无数回。我想九岁那年石头精抓我魂魄,就是对幼时母亲的咒骂一个报复吧。沧桑的州下路,至今依然布满着石头,曾经绊倒我的那块石头依然昂着头挺立在路中。城市中充溢欲望的水泥路依然没有侵袭到这条路上,故事太多,水泥也无法覆盖。父母作为水庄最后的守望者,他们的心酸和路的辛酸已然融化为一体。州下路以守魂的身份匍匐在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