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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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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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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山魂

顾颉刚说:“苏州城之古为全国第一,尚是春秋物”。香山帮就是春秋物。它是中国最古老,也最有代表性的建筑门派。一直想写一部关于香山匠人的长篇。时至今日,香山帮匠人以及营造技艺已逼仄到宫殿、寺庙和园林的修补,后继乏人,而遗忘,更让人惊心动魄。曾有记者打电话到主持古村落保护的苏州市文物保护办公室,询问蒯祥故居,香山帮发源地渔帆村的相关情况,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表示,她从未听说过渔帆村。无独有偶,苏州大学曾对大学生问卷,大多对“香山帮”一无所知。

我不能只是一声叹息。我得做点什么。写小说!使命感就是动力。尤其是,我的父亲是香山水作,我的祖父是香山木作,我的故乡在香山。虽然,那里已经没有亲人我也从未抵达,但是它一直在心里。我不去是因为我很茫然。我实实不知道太湖边上的香山是山是镇还是乡村。我没有百度,也不愿意百度。

2010年,完成长篇《上海旧影》后开始准备这部小说。一年过去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都已看完,要写,必定要实地调查,去香山。怎么去,去了找谁?

李叔同《晚睛集》有云:“念念不忘,必有回响”。2011年1月13日,本土著名画家朱墨春先生在我的博客留言,说他认识蒯祥二十三世孙蒯岐生先生,人称蒯香山。他是香山活地图,活资料库。

太好了!

冥冥之中,老父带我回乡。

1月18日。中雪。阻了去香山的路。

2月25日终于成行。拖着坏死的关节,忍着剧痛,感觉有点悲壮。幸亏墨春开车接送。时年83岁的蒯老说,香山有72村。我一下子懵了。电话问哥哥:我们老家是香山哪个村?哥哥说,渔帆。我吃惊地说,确定?他说确定,还奇怪我怎么不知道。是啊?我怎么知道?母亲也不知道。那么,哥哥是怎么知道的呢?我没有心思追问,也许,能找到失散的叔叔和姑姑呢!蒯老摇摇头,他不认识我父亲。91岁族叔也不认识。前者还没出生,后者晓事前,父亲已经离开家乡,遑论他的弟妹了。

渔帆村以及周边村庄永远在地球上消失了。开发商的推土机消灭了它们。我站在废墟上,百米开外,太湖似梦似幻。

故乡,像一只大鸟,突然飞来,又突然飞走。

香山古村落形成于春秋战国。连年战火、朝代更替,风霜雨雪,它们岿然不动,然而,一张纸,一个念头就让它们灰飞烟灭。它们是如此重,又如此轻。冯骥才先生说,这些古村落是中华民族绝不能丢失、失不再来的根性的文化遗产,是蕴藏着我们民族基因与凝聚力的“最后的家园”,可是,有多少人懂得呢?声色犬马毁灭了文化和人性。一边在世界各地打香山帮的牌子,一边拆了他们的老巢,他们的集聚地,这是很辛酸的。失去家园的人们集聚在一个叫什么花园的建筑物里,四层高的长方形,孤零零地站在公路边,不是农村,也不是城镇。乡亲们称之为“集中营”。卡夫卡说,现在,根早已从土地里拔了出去,人们却在谈论故乡。怎么办呢?我只能在蒯老的指点中,在自己的想象中重建——借用苏童先生的话:“我没见到这个村庄,但我希望通过小说去抵达那里。”

就在构思这个小说时,传来南京再建桥因责任问题而坍塌,七人死亡的消息,和香山匠人的品牌形象形成强烈对比。短视、政绩和利益驱动,付出的是生命代价。一位学者说,“历史是回不去了,但并非全无用处,有时它会在我们以为快要忘记的时候,突然闪过一道光,照亮我们。”我希望这部小说是道光,哪怕微弱。

父辈的遭遇给了我写这个小说的底气,然而,世远人亡。怎么办,补课!我四赴香山,采访蒯老,和老乡聊天,串串村子,跟着“人物”走一走,感觉一下。

60岁是花甲之年,耳顺之年,还乡之年。我朝着小说深处的故乡走去。2010年4月21日,开了一个头:“大雨。看起来是没完没了了。现在是2010年的4.21,18点30分。天光四季有时,因此即使下雨,天上有微光。坐在窗前昂头,能看见对面楼上的水箱,一个很规则的长方体,它一动不动,顽强地和哗哗的雨声对抗。我的家乡叫东方威尼斯,我的乡音是水声。母亲说,你祖母的父亲是水手。我想象不出水手的家是什么样子的,如果是我,家里是不是该有锚?有海洋动物标本?水手的女儿怎么会嫁到香山,嫁给一个木匠?”

“我”的介入,会有断裂感,调子也难把握。于是,又开了一个头。第三人称,写了三万多字,不满意。还是不满意。推倒重来。既然找准了位置,就得让它闪光。我想以最恰当的“容器”装下人性的晦暗和明亮,装下和时代紧密相连的命运感。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我必须尽力。在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坚持文学理想,这是一个作家的本分。

写长篇特别需要意志,需要每天定量写作,身心俱遣、物我两忘,而疼痛让我无法集中精力。2012年,我再次施行人工关节置换,也因此中断了《香山帮》写作,康复期间,写一点短篇,直到2015年,日日折磨我的关节问题暂时解决了,可还是受病痛的困扰。因为行走困难,常年只能坐着,体质很差,写作过程中,老慢支经常发作,没日没夜的咳嗽,腰椎间盘凸出、视网膜病变……生病落痛,满心苍凉。可是,不服输的信念支持着我,但凡有一点精神立即扑到电脑前。然而,状态不受意志所控,强迫自己坐在电脑前,其结果是逃遁。胡适的拖延症厉害,日记总是打牌,打牌,而我看大片,刷微信。

我没有文凭没有受过系统教育,没有固定的模式和概念,也不在意什么主义,只是一个人埋头写,根据心里想的写。人物所有的感受都来自我自己,我就是X就是Y。因此,常常是,日食无滋味,夜寝无安魂。当然,还有不自信——我永远对自己没信心。中断,继续……成了写作常态,也许是我作品比较少的原因之一吧。

身边的人劝我别写了,说你要命还是要小说。这原本不是问题,可它成了一个问题。医生说我命门的火微弱了,怎么指望烈火烹油的状态?完美如卡夫卡,四十岁就挂了。用生命演奏的英国女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蕾只活了四十二岁。

哪能不写呢。我曾在第一部小说集的后记中说,小说是我的精神支柱。写下去是一定的,可怎么写?由此带来写作策略,写作风格的考量。也许是退守,也许是重开一条道。这个小说,或许是尝试。

2016年,是我父亲百年诞辰。毕飞宇先生说:“我更看重的,是这个小说是不是我此刻最该写的那部,是不是命运里我必须要写的那部。” 那么,它就是了。水姑的原型是我祖母,她的确是水手的女儿,祖父是做家具的,也就是“小木”,在王天井巷开红木家什店,的确被人在茶里放了烟炮,上吊自尽,祖母随即病亡。母亲说,父亲是三房合一子,可母亲又说,伯母出家后,叔叔被送去当了和尚,更小一点的姑姑送了人。年远代湮,难得确闻。

小说完成了。用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话来说:“终于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

2017-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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