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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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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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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


 

楼下住着一位老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老头准确地说是在对面楼,准确地说是地下室”。虽称地下室,其实就是位于地面的一间车库,相比正常楼层略矮一高度大约两米不过成人在里面不能够站直,而且没有压抑感。

小区建筑整齐划一,属于多层结构,一律是红墙灰瓦的六层伞字造型已经有些灰暗陈旧。老人那间经过改的玻璃门正对着我们这个单元门洞,可能为了方便,也可能认为再无需遮掩什么,所以没有安装窗帘,他的生活就这么一览无余,几乎敞开在大家面前。从通透的门内可以清楚看出,这间十平米左右的小屋里,唯一的大件是居于中央的一张单人床,床面比较宽大,但上面长期有一半被衣物和两个塑料包裹堆积占据着,显得拥挤凌乱。我有时会心生疑惑:他是如何在这张床上度过漫漫长夜的?也许是半倚半靠,抑或干脆和衣蜷卧?床头有一条方凳,半大的纸箱永恒盘踞着,几件衣服随意斜搭在上头,同样具有悠久的历史。东北角是一张一人位置破旧矮小的方桌,一副碗筷永远坚守在自己岗位上,显示出不容忽视的重要地位。

老人起得很早,每日天亮后不久就坐在自己门前的木椅上,头顶是上层居民户延伸出来的阳台,这小小的一方屋檐对他来说已经足够,足以帮助他抵挡住冬的风雨和夏的烈日。老人的确老了,应该是八十多岁,或将近九十?中等个头偏瘦身材,头顶已经谢却半,残留的部分还有少许的黑发,因而整体看起来是亮亮的肉色头皮外夹杂着一点他的脸型较长,眼睛略嫌细小,与眉毛同等长宽不知什么缘故,脸上还比较光洁,找不到一条深刻的皱纹,因而没有多少沧桑感,因为一直蒙蒙地看人,反倒有点喜乐的意味。他的肤色很许多老年斑在脸上相依相聚着,似乎还略有红色?我辨别不出这永恒的色彩是黑掩盖了红,还是红湮没了黑?后来我领悟到这种黑中带红的颜色应该近似于天玄地黄里的玄色,一种厚重沉积的颜色,一种神秘深奥的颜色,一种深邃智慧的颜色?

日常的活动非常简单规律,范围亦特别有限每当晴天或小雨时,白日里基本就是坐在门前那一方小天地里打发时间,夏日透气乘凉,冬日会把子稍稍外移一点晒太阳,捎带着景看人。他能看到的极其有限,景就是门前巴掌大的这块地,人就是我们这个单元里进出的居民,一共六层,层两户,除去一层,总共十户居民,总计三十余人。老人的耳朵很灵,只要楼道里点响动头颈会跟着做上下点头、左右侧转的慢动作。我的脚步一向很重,又是风风火火的性格,早上赶着出去上班,晚上赶着回家做饭,平地楼梯走起来都是“咚咚咚”快捷紧凑,所以清晨七点一旦走出楼梯门洞,他一定正对着我行注目礼,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微微张开着,仿佛带点吃惊,我也常常习惯性地扫视一两眼。他的眼仿佛孩子,好奇认真、带点探究,总是虔诚我走向他,送我沐浴着朝晖大踏步向前,直至拐弯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我想他一定还在目送我吧,还在默送我吧有时心里生出一丝惶恐甚至愧疚:自己何曾受到过这样的正视,何曾受到过这样的礼遇,日日早间第一个给我这般隆重的接待?而我这个没心肝的,眼光总是漫不经心、稀松平常、敷衍了事甚至有一丝不屑

天气很好时他偶尔走远一点,这对于老人可是一趟远程旅行,需耗费很大心力每到这时候,他总是先两只手交叠着紧握住拐杖的把柄,借着的力量使劲撑着缓缓起身,一点点艰难离开椅子后先得歇上一口气,所以有一个拄着拐杖弓背缩肩喘气停顿两分钟的造型按照物理学原理,这一刻力量重心应该已经离开身体本尊,转移到了他的第三条腿中,也是他现在赖以生存时刻不能脱离的最重要的一条腿——这一根稳稳矗立的手杖上。

月天里,江南的空气清新怡人,阳光明亮温暖。一座普通的小城,一所普通的小区,一栋普通的居民楼边,小路两的冬青香樟润光泽,一片绿意盎然、生机勃勃。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正在使出全部的力量奋力向前,只见他上身穿一件灰色棉袄,下身是四季永恒的黑色长裤,手腕上套着一块闪亮的银机械表。灿烂的阳光下,正是八九点钟朝气蓬勃的好时候,他就这么蜗牛一般往前蠕动着,先拐杖伸出一点点,再凭借支撑出一只脚,最后拖拉出另一只脚。他就这样独自一个人一寸寸交替着循环向前,小心翼翼、哆哆嗦嗦、气喘吁吁、艰难无比,然而百折不挠、始终向前!每一步使出的力气于他是那么巨大,然而迈出的一步杵着拐杖着身体脸往前伸细细碎碎一点点缓慢向前,这幅形象已然超出漫画中夸张的人物造型。十几分钟后,老人终于完成了他的长途跋涉——纵横加拐弯总长约三十米,来到他向往的另一片风景处——小区门口,等挨到那张闲置已久靠在物业门旁的沙发边,再也支持不住,一屁股跌坐下来。

不过老人发挥余热的时候,这可真是出人意料。我下班回来,看到他佝偻在垃圾筒旁,伸长着脖子朝里张望,一会儿似乎发现了什么宝贝,花两分钟艰难地把整个身体扭转过去,面向着他小屋旁边的门面房,含混不清地高喊着:“有,有——”,见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他可能急了,猛然发出更大更含混的声音:“来,来——”半分钟后,那道门里出来一位年过半百的妇人,走过来捡出一个易拉罐,又翻找出一个饮料瓶,立即径直走回很快消失在门里,期间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也没有向他扫视一眼。

我家楼下有几棵桃树,长得不高大小基本相似,都是枝干无比虬曲蜿蜒向上,每一年春天均会开出无数花朵,红花绿叶甚是美丽,但很少有桃,有一年却是例外,结出很多果子。那一阵我每次进出,总会情不自禁看上几眼,小小的桃子一天天长大,等待的日子总是太过漫长,终于也渐渐圆润红艳了。邻居们素质很高,似乎没有人动心思,可能我天生是只馋虫,看着枝头的垂挂着实诱人,眼瞅着大家都忙于正事,无人理会这可爱的小东西,觉得实在不能冷落了它,于是在一个周末的早晨,我搜刮小区各角落最终找到一根竹竿,开始平生第一次不劳而获的冒险。

这是一场三个人的行动,他打我接老人赏。五六棵枝繁叶茂的桃树上,几十位小可爱分散静坐着,每一只几乎拳头般大小,都是红红粉粉、外表布满细密痒人的绒毛。随着他不断瞄准、挥杆、敲击,一只只春桃纷纷掉落,有落在我盆里的、有砸在泥地里的、有敲打我头顶的、还有飞溅到水泥路上的……期间树儿是婆娑摇曳、沙沙作响不停,人儿是喜气洋洋、欢声笑语不断!他就坐在对面,实是忠心不二的观众,一直蒙蒙地望着这边,一直微微仰着头,张大着那张似有歪曲的嘴,聚精会神而又悄无声息地陪伴我们近一个小时。我送去四五个请他品尝,他没有说谢谢,只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少许变形的桃,张开只剩几颗牙齿的嘴巴,对着我轻轻点了两下头,仿佛是有笑意的。

岁末的寒假中,如果天气暖和,如果太阳很好,老人也有一些热闹,因为午后一段时间,会有几个孩子下楼玩耍。小朋友们这一阵特别喜欢玩滑板,五六岁的孩子同样玩得很好,他们一个个轻松自如地蹬着滑板,轻盈迅捷地疾驶而去,一会儿又风驰电掣般地冲锋过来,孩子们来回穿梭、追逐嬉戏、喧闹异常、快乐无边!这时的老人一如既往默默坐在那里,两只手扶着手杖,一如既往张大嘴蒙蒙看着,带点盈盈的笑容,一如既往静静悄悄、无声无息……

我最近特意观察过他。上周日下午,手头没有什么工作,我收拾完站到窗户边往下一瞅,发现老人正在玩着自己的游戏。他把那第三条腿在地上滑来滑去,前滑滑再前滑滑、左蹭蹭右蹭蹭,又在身子前面画半圆,这里画画那里画画,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因为地面是方形的小块空心瓷砖,手杖的下端又有一层垫圈,所以尽管他玩弄了很长时间,脚下还是没有留下明显痕迹,几棵小草平安躲过了他的摧残,依然顽强不屈挺立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可能是累了,他停止了动作,眼睛定定地瞧着对面某一处,三四分钟后,一只手伸到脸上抹抹,又揪揪耳朵,看看自己,最终把眼睛转向小路,向着东方那一头开始遥望,遥望…还是遥望…时间一分分流逝,这一刻,我多么希望有一个人可以从那里出现,迎着老人走来…可是没有,一直没有…依然没有…时间一分分流逝,我们都在遥望着,我遥望着他,他遥望着那一头……半晌,他终于把头转回来,又深深埋下去,不再抬起,是又一次闭起了眼睛,还是又一次陷入了静思?……我再也不想停留在窗边,默默收回眼光,转身离开了。

这一刻,我不知道他是在追忆还是在思念?是否在追忆自己那些曾经的岁月,那些往昔的流年?那些风风雨雨、山山水水的一程又一程?还是在思念那早已远去的故人,他是否还能记得她的容颜,是否还能记得那些青春韶华,那些美丽时光?那些栀子花开的路口,那些桃花流水的日子?

当我再一次经过他的门前,没有看到老人身影,门外空无一物,门内依然如故。

我不知他去了哪里?

愿他一切安好,无论身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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