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楼下住着一位老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老头,准确地说是在对面北楼,准确地说是住“地下室”。虽称地下室,其实就是位于地面的一间车库,相比正常楼层略矮一些,高度大约两米多,不过成人在里面不仅能够站直,而且没有压抑感。
这所小区建筑整齐划一,属于多层结构,一律是红墙灰瓦的六层伞字造型,已经有些灰暗陈旧。老人那间经过改换的玻璃移门正对着我们这个单元门洞,可能为了方便,也可能认为再无需遮掩什么,所以没有安装窗帘,他的生活就这么一览无余,几乎敞开在大家面前。从通透的门内可以清楚看出,这间十平米左右的小屋里,唯一的大件是居于中央的一张单人床,床面比较宽大,但上面长期有一半被衣物和两个塑料包裹堆积占据着,显得拥挤凌乱。我有时会心生疑惑:他是如何在这张床上度过漫漫长夜的?也许是半倚半靠,抑或干脆和衣蜷卧?床头有一条方凳,半大的纸箱永恒盘踞着,几件衣服随意斜搭在上头,同样具有悠久的历史。东北角是一张一人位置破旧矮小的方桌,一副碗筷永远坚守在自己岗位上,显示出不容忽视的重要地位。
老人起得很早,每日天亮后不久就坐在自己门前的那张木椅上,头顶是上层居民户延伸出来的阳台,这小小的一方屋檐对他来说已经足够,足以帮助他抵挡住秋冬的风雨和夏季的烈日。老人的确老了,应该是八十多岁,或将近九十?中等个头偏瘦身材,头顶已经谢却大半,残留的部分还有少许的黑发,因而整体看起来是亮亮的肉色头皮外夹杂着一点灰白。他的脸型较长,眼睛略嫌细小,与眉毛同等长宽,不知什么缘故,脸上还比较光洁,找不到一条深刻的皱纹,因而没有多少沧桑感,因为一直蒙蒙地看人,反倒有点喜乐的意味。他的肤色很黑,许多老年斑在脸上相依相聚着,似乎还略有一些红色?我辨别不出这永恒的色彩是黑掩盖了红,还是红湮没了黑?后来我领悟到这种黑中带红的颜色应该近似于天玄地黄里的玄色,一种厚重沉积的颜色,一种神秘深奥的颜色,一种深邃智慧的颜色?
他日常的活动非常简单规律,范围亦特别有限。每当晴天或小雨时,白日里基本就是坐在门前那一方小天地里打发时间,夏日透气乘凉,冬日会把椅子稍稍外移一点晒太阳,捎带着观景看人。他能看到的极其有限,景就是门前巴掌大的这块地儿,人就是我们这个单元里进出的居民,一共六层,每层两户,除去一层,总共十户居民,总计三十余人。老人的耳朵很灵,只要楼道里有点响动,头颈会跟着做上下点头、左右侧转的慢动作。我的脚步一向很重,又是风风火火的性格,早上赶着出去上班,晚上赶着回家做饭,平地楼梯走起来都是“咚咚咚”快捷紧凑,所以清晨七点一旦走出楼梯门洞,他一定正对着我行注目礼,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微微张开着,仿佛带点吃惊,我也常常习惯性地扫视一两眼。他的眼神仿佛孩子,好奇认真、带点探究,总是虔诚迎接我走向他,送我沐浴着朝晖大踏步向前,直至拐弯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我想他一定还在目送我吧,还在默送我吧?有时心里生出一丝惶恐甚至愧疚:自己何曾受到过这样的正视,何曾受到过这样的礼遇,日日早间第一个给我这般隆重的接待?而我这个没心肝的,眼光总是漫不经心、稀松平常、敷衍了事甚至有一丝不屑?
天气很好时他偶尔会走远一点,这对于老人可是一趟远程旅行,需要耗费很大的心力。每到这时候,他总是先两只手交叠着紧握住拐杖的把柄,借着它的力量使劲撑着缓缓起身,一点点艰难离开椅子后,先得歇上一口气,所以有一个拄着拐杖弓背缩肩喘气停顿两分钟的造型。按照物理学原理,这一刻力量重心应该已经离开身体本尊,转移到了他的第三条腿中,也是他现在赖以生存时刻不能脱离的最重要的一条腿——这一根稳稳矗立的手杖上。
三月天里,江南的空气清新怡人,阳光明亮温暖。一座普通的小城,一所普通的小区,一栋普通的居民楼边,小路两侧的冬青香樟油润光泽,一片绿意盎然、生机勃勃。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正在使出全部的力量奋力向前,只见他上身穿一件深灰色棉袄,下身是四季永恒的黑色长裤,手腕上套着一块闪亮的银色机械表。灿烂的阳光下,正是八九点钟朝气蓬勃的好时候,他就这么蜗牛一般往前蠕动着,先拐杖伸出一点点,再凭借支撑挪出一只脚,最后拖拉出另一只脚。他就这样独自一个人一寸寸交替着循环向前,小心翼翼、哆哆嗦嗦、气喘吁吁、艰难无比,然而百折不挠、始终向前!每一步使出的力气于他是那么巨大,然而迈出的一步却是这么窄小。杵着拐杖弓着身体脸往前伸、细细碎碎一点点缓慢向前,这幅形象已然超出漫画中夸张的人物造型。十几分钟后,老人终于完成了他的长途跋涉——纵横加拐弯总长约三十米,来到他向往的另一片风景处——小区门口,等挨到那张闲置已久靠在物业门旁的沙发边,再也支持不住,一屁股跌坐下来。
不过老人也有发挥余热的时候,这可真是出人意料。有天我下班回来,看到他佝偻在垃圾筒旁,伸长着脖子朝里张望,一会儿似乎发现了什么宝贝,花两分钟艰难地把整个身体扭转过去,面向着他小屋旁边的门面房,含混不清地高喊着:“有,有——”,见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他可能急了,猛然发出更大更含混的声音:“来,来——”半分钟后,那道门里出来一位年过半百的妇人,走过来捡出一个易拉罐,又翻找出一个饮料瓶,立即径直走回很快消失在门里,期间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也没有向他扫视一眼。
我家楼下有几棵桃树,长得不高大小基本相似,都是枝干无比虬曲蜿蜒向上,每一年春天均会开出无数花朵,红花绿叶甚是美丽,但很少有桃,有一年却是例外,结出很多果子。那一阵我每次进出,总会情不自禁看上几眼,小小的桃子一天天长大,等待的日子总是太过漫长,终于也渐渐圆润红艳了。邻居们素质很高,似乎没有人动心思,可能我天生是只馋虫,看着枝头的垂挂着实诱人,眼瞅着大家都忙于正事,无人理会这可爱的小东西,觉得实在不能冷落了它,于是在一个周末的早晨,我搜刮小区各角落最终找到一根竹竿,开始平生第一次不劳而获的冒险。
这是一场三个人的行动,他打我接老人赏。五六棵枝繁叶茂的桃树上,几十位小可爱分散静坐着,每一只几乎拳头般大小,都是红红粉粉、外表布满细密痒人的绒毛。随着他不断瞄准、挥杆、敲击,一只只春桃纷纷掉落,有落在我盆里的、有砸在泥地里的、有敲打我头顶的、还有飞溅到水泥路上的……期间树儿是婆娑摇曳、沙沙作响不停,人儿是喜气洋洋、欢声笑语不断!他就坐在对面,实是忠心不二的观众,一直蒙蒙地望着这边,一直微微仰着头,张大着那张似有歪曲的嘴,聚精会神而又悄无声息地陪伴我们近一个小时。我送去四五个请他品尝,他没有说谢谢,只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少许变形的桃,张开只剩几颗牙齿的嘴巴,对着我轻轻点了两下头,仿佛是有笑意的。
岁末的寒假中,如果天气暖和,如果太阳很好,老人也有一些热闹,因为午后一段时间,会有几个孩子下楼玩耍。小朋友们这一阵特别喜欢玩滑板,五六岁的孩子同样玩得很好,他们一个个轻松自如地蹬着滑板,轻盈迅捷地疾驶而去,一会儿又风驰电掣般地冲锋过来,孩子们来回穿梭、追逐嬉戏、喧闹异常、快乐无边!这时的老人一如既往默默坐在那里,两只手扶着手杖,一如既往张大嘴蒙蒙看着,带点盈盈的笑容,一如既往静静悄悄、无声无息……
我最近特意观察过他。上周日下午,手头没有什么工作,我收拾完站到窗户边往下一瞅,发现老人正在玩着自己的游戏。他把那第三条腿在地上滑来滑去,前滑滑再前滑滑、左蹭蹭右蹭蹭,又在身子前面画半圆,这里画画那里画画,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因为地面是方形的小块空心瓷砖,手杖的下端又有一层垫圈,所以尽管他玩弄了很长时间,脚下还是没有留下明显痕迹,几棵小草平安躲过了他的摧残,依然顽强不屈挺立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可能是累了,他停止了动作,眼睛定定地瞧着对面某一处,三四分钟后,一只手伸到脸上抹抹,又揪揪耳朵,看看自己,最终把眼睛转向小路,向着东方那一头开始遥望,遥望…还是遥望…时间一分分流逝,这一刻,我多么希望有一个人可以从那里出现,迎着老人走来…可是没有,一直没有…依然没有…时间一分分流逝,我们都在遥望着,我遥望着他,他遥望着那一头……半晌,他终于把头转回来,又深深埋下去,不再抬起,是又一次闭起了眼睛,还是又一次陷入了静思?……我再也不想停留在窗边,默默收回眼光,转身离开了。
这一刻,我不知道他是在追忆还是在思念?是否在追忆自己那些曾经的岁月,那些往昔的流年?那些风风雨雨、山山水水的一程又一程?还是在思念那早已远去的故人,他是否还能记得她的容颜,是否还能记得那些青春韶华,那些美丽时光?那些栀子花开的路口,那些桃花流水的日子?
当我再一次经过他的门前,没有看到老人身影,门外空无一物,门内依然如故。
我不知他去了哪里?
愿他一切安好,无论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