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喂,是四子吗?你好你好!你那辆车有人来看过了,想买。你这两天有时间吗?如果不忙,就回来一趟!”
“大牛你好,害你费心了!我晓得了,我们这个扫马路,什么忙不忙,反正天天有事干!那我明天跟别人换个班,回来一趟。”
“大牛,我已经回来了。刚刚试了一下,这辆破车看样子真要报废了,一点发动不起来!你在哪?赶快来帮个忙,把你的车开来,帮忙拖一下行不行?”
“这两天有点生意。我现在正在外面收菜籽,忙得很!没工夫,你找别人吧。”
“你这头老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要是能找到旁人,我还打电话给你干什么?别废话,马上来,我就在这里等你了。”
“你这家伙真是烦人,前头给你联系卖车,现在还要帮你拉车,真是倒了血霉了!那你等着,我马上来。”
“快点快点!今天一定得抓紧弄完,等会我还要赶着回去,明天可是要上班呢。”
“催催催,四子你真是催命鬼!那你等着,半小时准到!”
这是一个盛夏的午后,毒辣辣的太阳似乎就悬在人们头顶,暑热喧腾肆虐,好像要把人全部包裹了似的。超过四十度的高温,田野里早不见半个人影,主角自然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秧苗,炎热似乎对它们影响不是很大,依然那么生机勃勃地并肩矗立在炽热的田垄里,沐浴着似火的骄阳。旁边则是一方方深挖出来的养殖水面,白亮亮热烘烘直晃人的眼睛,就连平日里一直喧闹不歇的村口小店,在这样最热的时候,似乎也是门庭稀疏,确实有些冷清了。
这是一栋小巧精致的二层洋楼,墙体是由咖啡色的小面瓷砖作为装饰,高大的门楣上方,“幸福之家”四个深红色泽的大字格外醒目;上下两层均并排矗立着两根粗大的纯白色罗马圆柱,显得富丽考究;楼顶是绛红色的琉璃瓦,由中央向两侧缓缓地倾斜而下;东南西北四角有四条同色鳞龙,稳稳地盘踞守护着主人家的财富。房屋四周镶嵌着一圈银光闪闪的不锈钢护栏,特别精致亮眼;大门两侧各有一座精美的长方形花池,盛夏的季节里,五色的花儿正在倾情盛放,赤橙黄绿、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西边护栏外并列着的是车棚,浅灰的墙体、纯蓝的顶面,都是由塑钢彩板组装完成,里面停着一辆已经斑驳杂色的农用车。车棚的南面是一条不宽的水泥马路,地势明显比两边高出许多。马路南边是一块小巧的四方形打谷稻场,一名男人站在旁边,手搭凉棚正向着远处翘首期盼。
这位叫四子的男人,中等个头、身材略瘦,上身穿一件洗得近乎纯白的乳色衬衫,下身套一条也已半旧的黑色长裤,一只裤管在脚踝上面,而另一只却卷到了膝盖,好像特别要让这条腿凉快一番。长条的脸型,头发已经有一小半白色,上面似乎沾满了灰尘,就像很长时间不曾清洁过一般;嘴唇上稀疏地点缀着几根短髭,由于汗液的关系,即将卧倒在那一块小小的地盘上;但最明显的特征是那副黑黑的宽边眼镜,镜片上光圈一层层叠加足有六七圈之多,俨然成了面部的男一号,而真正的主角——眼睛,已经完全退到后面,几乎就是舞台的背景了。
不一会儿,只见另一个男人开着自己半新的农用车,“突突突——”几下就来到了跟前。这个用牛字命名的男人,与其说是大牛,也真是名不副实,可能连牛犊都算不上。因为他长得比四子更小更瘦,就好像是落秧的茄子压根没有长开,全身上下透出来的就是一个“老”字。老,苍老,脸上的皮肤就像松弛干枯的老杨树皮,几处皱皱巴巴,额头和眼角已经冒出了许多深刻的皱纹,似乎他已经走过几世沧桑、经历了几世轮回……脸上最明显的特征就是两只太过硕大的眼睛了,略带灰色的瞳仁显得这一双眼睛有些空洞无物,有些茫茫然不知所云。在午后的毒日下,整张脸似乎就要走向全黑,肩膀上随意搭着一条毛巾。他跳下车后,打着一双赤脚,同样是一条黑色长裤,两只裤袖差不多就是拖地了。不过这可没有影响他的速度,两条腿迈动的频率特快,几乎就是竞走一般,顷刻间就来到了四子身边。
两人“叽叽咕咕”一番商量后,大牛再次钻进自己的农用货车,打算把四子的旧车拖走。发动机立刻响了起来,同时四子站在两车中间把一根粗绳将两车系上,随即嘴里大声发出指令:“倒!倒,倒!”
当他面向自己那辆旧车,快要完成系绳工作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两座铜墙铁壁猛地向自己倾轧过来,同时耳朵里似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空气凝固了,时间凝固了,一切都凝固了。
“快来人呐,不得了了!快来人呐,不得了了!出大事了!呜—呜呜——”
半空中,一声凄厉的男高音忽然打破了小村的宁静,因为叫喊声过于悲惨剧烈,就是在这烈日晴空下的白天,也足以让人心生恐惧。
因为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留在村里的几乎就是妇女和老幼病弱者,等村民们慌慌张张赶到这里,一幕令他们终生难以忘记的画面赫然呈现在每个人的眼前——
在烈日下的马路一侧,大牛一屁股瘫坐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整个人就像从河沟里刚刚捞出来似的,头顶发梢处有无数细细小小的水珠,正亮晶晶闪现着微弱的光芒;满脸的血水泪水,全部混合在一起,看起来就是戏台上的一具花脸;一张紫中带黑的嘴巴大张着,上上下下颤动不已…满身的血水汗水,但已经根本分辨不清是谁的血水谁的汗水,怀里抱着坍塌绵软好似已经去了骨头的四子,痛苦而大声地哭泣着。四子的上下衣裤几乎都被鲜血浸透了,一颗血头已经完全垂耷下来,左脸颊上被剜去一个铜钱般大小的窟窿,红通通血糊糊一片,凑到近前隐约还能看见两颗粉色牙床…简直是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一个年龄稍大的村民赶紧上前,低声问他:
“大牛你没事吧?”
“我…没撞到。”他断断续续抽泣着。
“四子怎么样了?赶快摸一下还有没有气?”
“……不晓得。好像摸不到脉了,呜呜呜——”。大牛的哭声一直没有间断,半天才低低地答应一句。
“这么凶险!怎么一下就这样了?”
“胸口的肋骨摸不到,好像全部断了……”说着又控制不住哭起来,之后就再也停止不下来了。
“打120,快帮忙打120!”不知是谁忽然喊了一声。
“打110,快帮忙打110!”一个女人的声音又提醒了大家。
几部手机接二连三拨动起来,剩下的时间就是等待,只有等待。大牛坐在水泥地上一直哭泣不停、抽噎不止。在这火炉一般的天气,火窑一般的场地里,时间仿佛过得特别慢,但围得满满的一群人硬是一个也没有散去,而且后面陆陆续续又跑过来不少,两端站立着足有三四十人。几分钟后,大牛老婆跌跌撞撞奔回家拿了一把伞撑在丈夫身边,上初中的大儿子哆哆嗦嗦把凉白开递到父亲嘴边。现在,两个孩子蹲在他身边一同哭泣,女人更是呜咽不已、啜泣不止,泪流满面地跪在丈夫身边,一双手伸开在他的胸前抖个不停,不知道要干什么?中途大牛身体几次摇晃,差一点不能支持。一位村民想替换他,可能是考虑到乡间避讳,对生者吉利与否的关系,大牛没有同意。后来一位老者主动坐到他后面倚靠支撑着,一位小青年走上前来打着蒲扇,一名妇女几次搓了毛巾替他擦汗……
二十分钟后110到了,三十分钟后120到了。
大牛被110带走了,四子被120带走了。
(二)
这是一间宽敞的客厅,大约有近三十平米,高大亮堂,最里边靠墙放着一张很高的窄条长方形状的桌案,上面有几件重要陈设。摆在最中央的是一座崭新的深红色木制座钟,正在“滴滴答答”延续着它无法改变的亘古宿命;东西两侧是一对金黄色的招财大猫,四只肥硕的猫爪一直高高举起,随时准备着要替主人抓住几枚元宝;一只淡青色的弥勒佛端坐着,身材丰满的和尚过于灿烂的笑容始终绽放着,一双眼睛完全眯成了细缝,仁慈而宽容地注视着凡间的一切。
屋子的正中是一张一米见方的八仙桌,四周已经坐满了人。后门旁边一台纯白色的“水空调”(原理是抽取清凉的地下水,利用上下温差循环制冷,总体比较省电,因而为多数村民使用),看起来功率很大,噪音也不低,一直“嗡嗡”地响个不停。墙边的四五张小凳上也早已有了主人,还有十几个人干脆四散站着,头顶上的吊扇也在“呼呼”地卖力工作。
屋子里的人们,探问的、议论的、安慰的、叹息的,应有尽有,大家伙儿七嘴八舌、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
“可怜的四子!多好的人啊,就这么没了。”
“谁能想得到?做梦也想不起来会有这种事情!”
“唉,没享过一天福,一天到晚只晓得埋头干活儿。”
“是啊。而且不管哪家有事,只要一声喊,四子总会帮忙。”
“他真是热心的老好人,正当还是一个劳动力。”
“今年多大了?”
“五十六,属羊的。”
“在芜湖上班好好的,这次为什么事回来的?”
“他上次托大牛给他卖那辆旧车,这两天有人来看了想买。大牛打电话叫他回来的,哪晓得一到家把条命送掉了。”
“到底怎么搞的?照理说大不了受点伤,怎么一个大活人一下就没了?”
“具体我也不清楚。只听说四子站在两辆车中间指挥倒车,大牛车从坡上倒下来,好像速度太快,一下子没刹住,两辆农用车把四子夹在中间轧扁了!”
“啊呀!两辆汽车硬对硬猛地一撞,那还有命?!难怪四子肋骨全部轧断了,可怜的四子啊。”
“送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五脏六腑都挤压得破裂了,还能有好事?”
“那送出去也没用,到北京上海都救不活。”
“听说当场就死了,一下子就断了气。”
“嗷嗷——嗷嗷嗷——”
这是母亲悲恸欲绝的嚎啕声。
“哼哼——哼哼哼——”
这是女儿难过悲伤的啜泣声。
“你爸这是前世造了什么孽?在外面做得好好的,我昨晚还让他不要回来,他这头犟驴非要回来,哪晓得一来家老命就没了。”四子老婆边哭边诉,一只手拍打着大腿。女儿木婷坐在旁边,自己一边抽泣,一边替母亲擦拭眼泪。
“可怜他吃了一世的苦,好不容易轻松一点了,阎王就把他收走了,真正一天福都没享到!四子,你这个苦命的人,怎么这样命苦啊?”
“老头子,你个死鬼㗒,你走了倒是自在了,把你老婆孩子一起丢下不管了?你怎么能舍得,怎么能抛得下手啊?可怜我以后就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到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你叫我以后怎么办呐?嗷——嗷嗷——”
“四子你个死鬼,你好狠的心噢,临走一句话也不给我们讲,一句都不给我们交代,你真能抛得下这一双儿女?以后你的儿女要到哪里去找你?我要到哪里才能寻得到你?呜——呜呜——”
“妈,你还有儿子,还有女儿,还有我们。你不会孤单的,以后我们一定好好待你,好好孝顺你。”儿子低声说着,眼泪不知不觉流出来。
“你们?乖乖哎,你们能把自己照应好就不错了,哪里还有功夫顾得上我?呜——你们现在哪里能够晓得这些?上了年纪才能体会到,儿女毕竟是儿女啊,呜呜——”
“妈,你不要难过,我和哥哥都会孝顺你,我们都是你至亲的人。”女儿柔声细语安慰着,一只手挽着母亲,也已经泪水涟涟。
“乖乖哎,你到我这个年龄就晓得了,现在这个社会,哪个能真正靠到儿女?几个人能真正享到儿女的福?我以后等于就是孤老了,完全一个人了。嗷——嗷嗷——”四子老婆涕泪横流,始终无法平息自己的悲伤。
“哭哭哭,哭有什么用?就算哭三天三夜能把人哭回来吗?”木良显得有些烦躁,忍不住冲他妈来了一句。
两天后,还是在四子家,还是这间客厅,还是在天黑以后。
和上一次相比, 屋子里已经减少一大半人,显得宽敞许多。今天总共不过七八个,而且清一色都是男人。这些显然是四子家里的核心亲戚,包括徐家的叔伯和一名侄子,木良的两个舅舅和表哥。大家神情肃穆、气氛凝重,大门早已拴好,显然是有事情商量的。
木良先开了口:“现在事已至此,根本无法挽回了,但我父亲终究是一条性命,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对他老人家应该要有一个说法,要有一个明确的交代。请亲戚长辈们商量商量怎么办?”
三叔和四子兄弟俩长得酷似,坐在旁边第一个发言:
“木良说得对。老四招惹谁了?能吃能做、活蹦乱跳的一个大老爷们,正当还是家里的顶梁柱!这么突然就没了,谁能接受得了?”
大舅虽然年龄不大,但头上已是谢顶不少,说起话来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这些话就不用说了。今天就谈赔偿问题,你们说一条人命值多少钱?何况我姐夫年纪不大,完全是一个壮劳动力。”
堂哥也是快人快语:“按这两年的行情,多的七八十万,甚至一百多万,也有少一些的,但起码五六十万。”
二舅有些沉吟:“按照法律来讲,大牛肯定是肇事者,但毕竟是四子打电话喊他来帮忙的。另外大牛家本来就不宽裕,两个小家伙都在上学,老头子常年坐轮椅,这些都是在眼睛面前的。”
屋子里一时间有些沉默。
木良看了看众人,首先拿出自己的主张:“这些是事实不错,但毫无疑问大牛是凶手,现场勘查没有发现刹车的痕迹。他很可能是把油门当成了刹车,否则速度不会那么快,冲击力不会那样大!是他操作不当压死了我父亲,责任完全在他,这一点确定无疑,我父亲的一条命就活活葬送在他手里。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是一名成年男人,而且是十几年驾龄的老司机了,肯定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目前对方要求协商解决,我提一个数字,大家看合不合适?60万。这是综合考虑各方面因素暂定的,毕竟我父亲还没有到七老八十,而且身体健康,具备一定的劳动能力,后面还有头十年的上班时间,我咨询了搞法律的同学,他也认为这个数字比较合适。”
二舅犹豫着开了口:“你们也知道大牛家里的情况。这几年大牛开农用车做点小生意,就是他家主要的经济来源,老婆做的那几亩田只能维持一家人的口粮。两个小崽子上学负担不轻,老头子常年坐轮椅,隔三差五还要花点,根本剩不下什么钱。现在向他开口要这么多钱,等于是要了他的命。”
大舅立马打断他:“你到底是哪头的?怎么胳膊肘一直往外拐,老是向着外人说话?!谁犯了错都要付出代价,他平时性子急、脾气快,开车马马虎虎,去年下半年吧?不是一头勒到田里去了?如果不收性子,总有一天要吃大亏,现在不就是典型的例子?所以这次要他花钱买个教训,让他长点记性有好处!”
(三)
大牛被带进事故大队以后,做笔录时完全说不出话,发不了声音,从前至后就是哭泣,孩子似的一直不停地哭泣,脸上身上都是湿乎乎的,衣服上红一块黑一块,干一块湿一块,后来问急了断断续续冒出几个大字,也是生涩难懂的浓重方言,所以整个问话过程,警官印象最深的只有两只眨巴眨巴的大眼睛和一张始终半张着的紫黑发乌的嘴巴。
按照程序先得在这里拘押一段时间,但几天里大牛几乎不吃不喝,天天以泪洗面,前几夜躺在床上始终闭不上眼睛,脑子里一幕幕全是当时的情景。一个星期煎熬下来,整个人从小“牛犊”变成了“狗子”,现在只能算是狗剩了。
警官们对他的遭遇不约而同地给予同情,因而对他的管理也比较宽松,只让他白天在里面待着,晚上则比较随意,他也就临时去嫁到县城的外甥女家洗澡住宿了。
西塘名苑,是一座刚刚回迁的新小区,绿化还没有全部跟上,每幢几乎都是二十层以上的高楼,一栋栋鳞次栉比排列得很整齐,大牛亲戚家就在紧挨马路的那一栋中间。
这是一套三室两厅的大户型安置房,结构是两南一北。客厅占据着很大的面积,东南是一组宽大的青白色布艺沙发,电视背景墙由浅黄色的艺术玻璃拼接而成,茶几属于同色系列,地砖和壁纸一应俱全。整个装修风格呈现出温馨明快、简洁流畅。
这天晚上,大牛的外甥开着自己的小面包,从老家拉来了满满一车亲戚,主要是大牛的本家堂兄弟三四个,加上姐姐姐夫和两个外甥,平日宽敞的客厅一下接近饱和。由于路途较远,平时亲戚们很少过来,今天基本属于例外,所以外甥女忙着泡茶和分切西瓜,外甥则赶紧打开空调柜机,递上香烟。
大牛一声不吭坐在沙发上,亲戚们来了他也是无动于衷,好像就是一尊泥雕木塑,没有任何反应,一张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一周来的懊悔、自责、悲伤、委屈、痛苦、愤懑,让他更加苍老、更显猥琐。这一刻,大牛佝偻着身子,蜷缩着肩背,整个人似乎就是一只虾米,被挤压得弯曲成为弓形,仿佛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
姐姐跑上来一把抱住他,还未开口就哭得稀里哗啦,知道今天不是难过的时候,但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牛倒是很平静,两只眼睛眨巴着反而没有流泪,在场的亲戚们默默注视着眼前的场景,一个个情不自禁打湿了眼眶。
大牛低声向大家通报了事故大队的鉴定结果:现场勘验显示,自己是完全事故责任人,即事故全责。系于他在坡上往下倒车时,操作不当,致使自己的农用车失去控制,从上坡快速冲下,与报废的农用车剧烈相撞,导致立于两车之间的徐老四心肺挤压破裂,当场死亡。事故性质为过失致人死亡罪。
大外甥先开了口:“舅舅,当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是不是踩到油门上去了?”
“……你们不要问我了,再问我真的要疯了。我脑子已经糊掉了,根本搞不清头,好像就是一脚踏空了。”大牛低声回答着,同时将两只手放到低垂的头顶上,十根手指一齐插进鸡窝似的头发里。
姐夫一下抛出重点:“已经是这种情况,也鉴定过就不说了,现在关键是对方提出要60万。”
大牛把头转向两个外甥:“咨询过律师没有?怎么说的?”
大外甥:“我这边律师说最好私下解决,不会太伤感情。如果上法庭打官司,包括医疗费、丧葬费(殡仪馆费用)、被扶养人的生活费(年迈父母或未成年子女)、死亡赔偿金(后面工作应得的报酬)、精神损失费好几项,一条一条算,应该还不止这个数字,而且两家肯定是彻底撕破脸皮了。”
堂哥:“现在他提出这么大的数字,就是一点没讲人情。人总要讲点良心吧,大牛那天做生意好好的,是四子一个电话,不然大牛怎么会摊上这么倒霉的事情?这一家子上有老下有小,日子本身已经非常紧巴,就是拆了几个人的骨头卖卖也凑不出这么大数字!”
堂弟:“这以后哪个还敢帮忙?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以后哪家有点什么事情,你们说到底是帮还是不帮?”
姐夫:“先不说那些没用的,关键是现在怎么办?”
堂弟:“你说怎么办?有什么办法?”
大外甥:“明摆着只有一条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就跟他耗,反正也拿不出钱来。”
小外甥:“我这边咨询的律师,说得倒挺不错。”
大牛眼睛一下睁大了:“怎么说的?”
“他说你这个不是在道路上发生的交通事故,而是在农村家门口出的事情,所以如果打官司,应该不会按照正常的交通事故来处理,而是会考虑到实际情况。你是帮忙的,就像人家盖房子,主人请小工来帮忙,小工不小心摔下来受伤了,主要责任是这家主人。眼下情况也是类似,四子请你来帮忙,如今出了事故,虽然主人被压死了,但主要责任还是做这件事情的主人,也就是四子,因为拖车这件事情是他发起的。另外他倒车时站在两车中间,自己也有责任,这也是一部分原因。”
大牛混沌的眼睛第一次有了光泽:“律师真是这样说的?!”
“律师说如果打官司,舅舅你只要赔偿‘物’的部分,也就是实际产生的费用,比如殡仪馆、丧葬费,还有他如果健在,后面的工资总收入等,精神的赔偿和其它的不需要你来负担,这样一来数目就不会太大,大概总数不会突破20万。”
一屋子的人异口同声表示:“如果真能这样,那就太好了!”
气氛一下轻松许多,姐夫看着大家:“现在我们要派两个代表去协商,人不要多,我看就两三个人,你们看谁比较合适一些?”
经过口头推选和评议,最后决定由姐夫和小外甥父子俩担此重任。
(四)
第一轮谈判。地点:四子家。
甲方:木良、妹婿以及本家堂叔徐老师(因大舅工地临时有事,主人转请徐老师帮忙)。
乙方:大牛的姐夫和小外甥。
甲方(徐老师):
“今天我们坐在这里,代表的虽然是甲乙两方,但其实心情都是一样的,大家都是非常难过与悲痛。老四还正是壮年,以前天天在村里进出,这么活碰乱跳的一个大老爷们,前两天还好好的,这么突然就丢了性命,死得还这么惨,现在冷冰冰地躺在殡仪馆里,可能还没有闭上眼睛。唉,真正是个苦命人呐,我们在座的哪个能接受得了?大牛今年也是霉运走到家了,自己在外忙得好好的,四子一个催命电话,好心想帮个忙,谁承想闯出这么一个天大的纰漏!背了一条人命债在身上不说,还要赔偿几十万,也是背字走到家了。”
“但是事情已经出了,人死不能复生,只能坐下来好好解决。要不是木良一直要求,我也不会坐在这里,你说大家都是一个村子住着,都是左邻右舍,都是乡里乡亲的,哪家的经济条件也是再清楚不过,大牛家老父亲常年轮椅上坐着,两个小家伙上学天天花钱,就靠他一个人做点小本生意,哪里有什么钱剩余?何况大牛本身也是帮忙,要谈钱我真的不好意思开口。”
“但是话说回来,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毕竟是大牛把人压死的。大家都是成年人,每个人对自己做的事情肯定要负责任,这两年关于事故赔偿大家一定听说过不少,综合考虑现在的行情,60万这个数字我认为是合理的。”
乙方(姐夫):
“照理说一条人命60万不算多,但要看是什么样的家庭,要看是什么样的情况。大牛家情况明摆着,不用我多说,四子家儿女都已成家,木良在芜湖买了房子,四子两口子在城里打工,夫妻俩一年头十万,养老的钱应该攒得差不多了,当然这是他们辛苦换来的,完全是应当应份的合法收入,跟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想提醒大家事实的情况。徐老师,你明天可以到村上问一问,访一访,看看大家伙是怎么说的?其实我不说你们也知道,现在舆论是一边倒,完全倒向了我们这边。为什么?其实四子在世时,村上不管哪家有事,他都热心帮忙,现在死得这么惨、这么突然,照道理大家伙应该要替他说话的,为什么乡亲们反而倒向大牛呢?因为公道自在人心,人人心里都有杆秤,说到底大牛是来帮四子忙的,而且是四子自己打的电话!乡亲们都说如果这次不能公正处理,准备全部联合起来上万言书,大家摁手印签字,给大牛作证,替大牛求情!所以我们今天来,就是想请你们再酌情考虑,60万实在太高了,大牛一家砸锅卖铁也根本凑不出来,前两天我老丈人说要到医院卖肾,你说哪个医院还会要他那个七八十岁的老腰子?而且还是病歪歪剩不下几天的老腰子!”
甲方(木良):
“现在我提醒你们注意几点:一、事故大队勘察现场,发现完全没有刹车痕迹,这两天大牛的农用车我们已经拉到车管所检验过了,车刹是好的,感应灵敏,说明大牛当时根本没有刹车!他当时很可能是想刹车,结果忙乱中踩错了,把油门当成刹车,所以速度才会那么快,我父亲才会被当场轧死!事故鉴定结果大牛全责,也就是100%的责任,属于过失致人死亡;二、我父亲在芜湖上班已经一年半,这是你们都清楚的。按照规定,只要在城市用人单位上班达到一年,就可以按照城市合同工的标准进行赔偿,大家知道城市标准肯定比农村高出一些,再纳入我父亲后面正常上班应得的收入,综合计算出来的,当然这是我们找律师进行核算得出的数字;三、我爷爷奶奶都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两个老人的赡养费,还有我母亲这一块肯定要包括在内的,这个数字实际是在综合计算的基础上,我们已经减免了一部分,如果不信你们也可以找人核算,所以不能再有更改。”
乙方(小外甥):
“你们提出这么大数字,这不是要把我舅舅往死路上逼吗?!其实我们也咨询了律师,根本不是像你们所说的!律师说是你父亲(用手指木良)请我舅舅来帮忙的,你父亲是雇主,我舅舅是雇工,主要责任是雇主,因为是他发起这件事情的,所以你父亲才是主要责任人!”
木良妹婿小铁大声质问他:“这是哪个混蛋说的?什么狗屁律师?!你把这个人名字告诉我,老子明天就去找他!他还讲不讲道理?我老丈人被撞死了还要他负责?这是哪条法律规定的,我倒要向他问问清楚!”
徐老师急忙大声说:“年轻人火气大,都冷静冷静。今天是来协商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吵架的,斗气发狠都无济于事,只会伤感情。”
他把脸转过来直直地盯着大牛的姐夫:“你们能拿出多少?现在就给个痛快话!”
姐夫犹豫了一下:“二十万。”
“扯淡!开玩笑是不是?你们怎么好意思说得出来?一条人命就值20万?!”小铁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控制不住,感觉马上就要爆发。
“如果你们是这种态度,以后不用再来了,直接上法庭!”木良的脸色有些铁青。
大牛的姐夫好像还想说点什么,小铁连珠炮似地大声斥责:
“滚!滚,快滚!你们都给我滚得远远的!”
第一轮谈判彻底宣告失败。
(五)
清晨,天刚蒙蒙亮,大地上一片寂静,小鸟还未呢喃,知了还未吟唱,似乎一切还沉浸在沉沉的睡梦中,这该是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候吧?远处,田野里弥漫着一片白色的氤氲之气,影影绰绰、朦朦胧胧;天空中仍没有一丝凉意,依然是热烘烘、喧腾腾的暑气,依然是包裹在身体周围,凭你怎么驱赶,好像也是无济于事了。河东边已经由鱼肚白慢慢转为深红色,太阳可能马上就要喷薄而出了,呀,看样子又是骄阳似火的一天。
一个身材健硕的青年男子正在院子里打水洗脸。他中等偏上的个头,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剃成板寸,标准的国字脸型,白皙的肤色,上身完全赤裸着,下边是一件花格裤衩,趿拉着一双人字拖鞋,鼻子上一副精致的金丝眼镜,让他更显得英气勃勃。
这时,院子外面的土路上走来几个人,让人一看就印象深刻。只见一位中年妇女弯着腰身体特别往前倾斜,双手使劲推着一张轮椅,吃力地朝前走着,旁边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一只手拽着她的褂子边角,轮椅上坐着一位乌黑干瘦的老头,也在吃力地摇着把手。三个人缓慢而艰难地前进着,似乎每迈一步都要用尽各自的力气。
两分钟后,木良拿着脸盆正准备往回走,大牛老婆狠命地一推,轮椅猛地冲到了他的跟前。冥冥中似乎有人发出指令,三个人几乎同时“噗通”一声,全部跪在了木良的脚边!幸亏他反应快,一把接住了老人,否则从轮椅里这一栽下来,几乎就会要了老头半条老命!
大牛老婆嘴里同时高声喊着:“对不起!对不起!求求你!求求你!……”一边面向木良使劲地磕头,又将两只手合在一起,朝他高举着不停地作揖。
祖孙三代齐刷刷跪在年轻人面前,动作完全相同,都是不停地磕头、不停地作揖;话语亦是相同,都是大声地哭着、高声地喊着:“对不起!对不起!求求你!求求你!……”好像再也想不起来任何一句别的话语……
一刹那,小院里人声鼎沸,喧闹声几乎震耳欲聋,几个人的哭叫更是惊天动地。孩子尖利的哭喊声,女人肆虐的嚎啕声,老人凄厉的嘶吼声,每一位均是声泪俱下,每一位均是撕心裂肺,每一位均是伤心欲绝,老老小小就这样匍匐在地面上,哀求、哭诉、磕头,磕头、哭诉、哀求……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木良一瞬间很是错愕,根本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反应过来后赶紧蹲下身体,他先是用力地扶着、使劲地拉着,想要让老人起来,想把他抱回轮椅里,无奈老人奋力挣扎,双手竭力推搡着他,怎么也不肯起来,两个人“搏斗”五六分钟没有结果,木良后来慢慢就停下了…慢慢放弃了…他发现自己的努力根本无济于事,根本徒劳枉然。
不知什么时候,院外已经聚拢了十几个人,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一些人开始抹泪,几个人小声啜泣,另有两位背过身去。终于,大家伙儿醒过神来,纷纷跑上前开始劝慰、搀扶。
这一刻,木良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能干什么?似乎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完全不知所措,特别无能为力。他就这么安静地站着、安静地看着,先是凝视着眼前悲伤的一家老小,后又抬起脸,开始遥望东方的天空。那里,一轮红日刚刚展露全部的身姿,那么鲜红圆润,那么瑰丽夺目;两边有漫天的朝霞,同样是一片火红的色彩,真乃云蒸霞蔚、气象万千!绚丽无比的世界中,几只大鸟正在一行掠过…木良深深地眺望着,半天一动不动…一动不动…静静地…静静地……
第二轮谈判。
时间:三天后 地点:四子家 代表:原班人马
甲方(徐老师):
“经过这几天做工作、协商、让步、再协商、再让步,双方的态度都很不错,都是不愿上法庭打官司,也都拿出了诚意,想把这件事做好。现在的形势还是比较乐观、比较鼓舞人心的,我们要求40万,你们给出30万,差距已经不大,所以今天我们大家都加把劲,争取今晚能够达成一致,早点把事情解决。这样天天拖着也不是个事,四子还在殡仪馆里等着,俗话说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四子的眼睛可能还在睁着看我们,木良他们也不能天天请假,要赶快回去上班了,所以今天我们都各自再退让一步,争取把这件事情做成。”
乙方(姐夫):
“各位亲戚,昨晚我们做大牛工作,让他拿出30万,大牛始终没有说一个不字,从头到尾就是一直淌他那两滴猫尿。我实在看不下去,骂了他几句,他也是一个字没有,完全像根木头桩子!你们说一个男人,是不是已经到底了,完全到底了?”
“30万对现在的家庭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大数目,但对大牛来说还是一个天文数字。按现在的收入,他需要五年时间,而且一家子不吃不喝,常年不用一分钱,才有可能积攒到这个数字!但是两个小的要上学,怎么可能不用钱?老父亲天天坐在轮椅上伺候吃喝,隔三差五还得去一趟医院,怎么可能不花钱?”
“所以木良,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父亲年纪轻轻的劳动力一个,突然一下说没就没了,谁都接受不了!这几天晚上,四子的影子天天在我跟前,你说家门口的一个人,我们天天看着的,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一下死于非命,而且死得那么惨,哪个能忍心,哪个能受得了?”
“木良,你是个好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因为你心善!这次做出了很大的让步,但我今天还是要倚老卖老地想说两句,你父亲在世时非常热心,村上不管哪家有事,只要一声招呼,他肯定第一个到,这么多年,大家从来没有给过报酬,他也从来没有要过报酬。这次你父亲为什么喊大牛?就是因为他们两个关系好,处得像亲兄弟一样。所以如果你父亲真的地下有知,他一定会好好地跟你说,让你看在这一家子老老小小的份上,看在大牛是他喊来帮忙的份上,有个差不多就行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难道真的要把大牛逼上绝路?难道真的要让这一家子没有活路?以我对四子的了解,他一定不会这样做,这是肯定的,板上钉钉的事实!你们说是不是?”
一时间,除了木良,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一两个人还下意识地点了头。
甲方(木良):“大牛请你来帮忙,真是没有喊错人!算了,什么也不说了。你既然说到这个份上,这样吧,那我看在我父亲的面上,再减去2万,你们记住:这是我父亲给你们减免的!其实说40万,保险这一块不是可以赔付一部分?最高多少?11万,这样综合算下来,大牛只要拿出27万就可以了。”
姐夫:“既然这样,我个人也掏2万,大牛是我舅子,舅子出了这么大事情,我这个做姐夫的出点力,帮他承当一点也是完全应当的。”
徐老师:“那我也出一点,表示一下心意。我掏1万,算四子给你们减的!这是看在大牛老父亲和两个小家伙的面上。”
小外甥:“那我也表示一下,我也出1万,算我舅舅的!”
木良的妹婿小铁今晚一直没有说话,这会儿也没有吱声,只是安静地坐在桌边,一双眼睛定神在什么地方,完全陷入了沉思。
徐老师环顾一圈再次开口,这次已经面带微笑,说话的声调明显提高,语气也轻快了许多:“今天这个结果让我很感动,也很开心!这还是四子出事以来,第一次心里比较轻松,剩下的数目他姐夫回去跟大牛说说,就尽量应承下来,抓紧火化,抓紧办丧事,让四子入土,抓紧把事情了掉。你们看怎么样?”
第二天一早,姐夫就给了回信,大牛答应了。
(六)
一周后,大牛家堂屋里,满满一屋子人,因他刚刚回家,乡亲们都来看望。虽然电风扇和水空调都在“吱吱嘎嘎”地拼命工作,但由于人员过于密集,屋子里感觉仍是闷热,并不舒适。
大牛已吃过晚饭也洗过澡,坐在大门边的一张矮板凳上。一条深蓝色的宽大裤衩,上身打着赤膊,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胸前,仍然是瘦弱不堪,但气色比先前好了许多,仍然是沉默不语,仍然是一动不动,仍然是那张苍老深沉的脸,仍然是面无表情,似乎深沉又似乎漠然,似乎麻木又似乎淡然,仿佛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又仿佛没有看到什么,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对面拐角处是那张破旧的轮椅,大牛的老父亲坐在里面,同样黑瘦如柴,同样光着上身。他胸前的皮肤松弛坍塌着,在肚脐处形成几条深深的凹陷,几排肋骨很是清晰;花白的头发下面,一张脸看不出悲喜,一双同样硕大的眼睛懵懵地注视着众人。小孙子倚靠在爷爷身旁,小大人似的安静倾听着长辈们的谈话;大孙子坐在稍远处,膝头上摊着一本书,正在聚精会神看着,同样十分安静,看起来没有受到大人们的影响。
大家伙儿随意地坐着或是散站着,先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评判着、叹息着,自然也会穿插闲聊些家常,不过今晚的最后几分钟,他们却发现了新的问题,有了不小的疑难与困惑。
“可怜的大牛,这次遭了老罪了。”
“又瘦了一圈,完全像条狗子了。”
“是啊,不过总算协商解决了,还好没有上法庭,没有打官司。”
“你说好心帮个忙,给自己捅出这么大一个窟窿!”
“这下背上一块大秤砣了。几十万的债,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啊?”
“慢慢来吧,天无绝人之路,只能这样想。不过这一家子老老小小的,确实有的苦了。”
“四子也是造了孽,一时三刻命就没了。”
“所以才有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四子是葬送了一条性命,大牛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真是一点不假,两家都遭了大难,两家都摊了大灾。”
“说起来这件事情完全是个意外,但意外的代价太大了。”
“现在网上有一句话很火,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个先到来?”
“你们年轻人一天到晚上网看抖音,就像过去的人抽大烟,毒瘾戒不掉了!”
“抖音上很多说得在理,要不有这么多人喜欢看呢?”
这时,大牛的老婆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只空桶,显然已经把洗好的衣服晾上竹竿。她走到丈夫身边才柔声开口:“稻田里要打药水了,家里的药水机被老鼠咬了一个洞,你问哪家借一下?”
大牛转身面朝这边:“更生妈,明天借你家的用一下?”
女人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我还没听见。”
旁边一个人打趣她:“打药水机子。你年纪不大,耳朵倒不好了?”
女人顾不得理会这茬,只掉头看着对面的夫妻俩,没有任何犹豫:“没事。明天早上我家里要先用一下,大概两个小时吧?你九点钟来拿,那会儿肯定空出来了。”末了又好心补充一句:“这两天是虫期,天热稻飞虱厉害得很,是要抓紧治了。”
大牛接上一句:“这样正好。明天早上我先去四子坟上一趟,回来从你家田里拿。”
女人爽快答应一声:“行”,说着转回身体,几个人半途中断的谈话又一次继续。
“今年天热得是长,高温十几天了,一点不见凉快!过两天就立秋了,看这光景恐怕秋老虎也要厉害,难怪田里虫子多,药水都比往年多打两遍。”
“可不是吗?昨天我去买农药,又涨了价!你说缺德吧?”
“都是他们自己嘴巴里定,越到虫期越涨价,想涨几块涨几块!”
“城市有人管,蔬菜涨一毛钱都有人过问,农村偏远拐角旮旯的,没人管没人问!不说这个了,听了都烦。”
“哎,你们听说了吗?后面村上的那个老李家孙子,今天接到录取通知书了,考到北京去了!”
“考得好通知书都比人家来得早!其他的一个还没有听说,不过这也是正常,人才国家当然重视些,肯定第一批选拔。”
“那个小家伙是考得好,630多分,这么聪明!他家老祖坟上冒了青烟了。”
“你说老李头就那样,儿子媳妇也是一般化,两口子本本分分的庄稼人,老实巴交的只晓得在田里死做,想不到生的儿子这样顶龙!”
“所以一个家庭苦点甜点都不打紧,只要下一代有出息,就有奔头了。”
“那是。哪个老子娘不盼着儿女成器?现在哪家不重视小孩的教育?就我们眼睛面前的这几个村,这两年到城里租房陪读的有多少?你还能数得过来?只要小家伙是那种搞法,只要是那块念书的料,做父母的砸锅卖铁都会供着。”
“哎——?你们看,他家老大一晚上都在这里看书,不作声不作气的,还真像个书生的样子噢?”
“你可不要小瞧了人家,这孩子成绩好得很,上次大牛去开家长会,听说在年级里考了第二名呢!”
“嚯!那确实是好,初中几年级了?村里的这些孩子冒起来真快,一晃都这么大了。”
“下半年初三,明年就要中考了。你长年在外是城里人了,不能忘本哦。”
“你真会开玩笑,我们不就是在外面卖点苦力,哪里能谈得上忘本?还不是一辈子的劳动人民?”
“唉,要是不出这事,大牛家日子还能过一过,现在搞出这么一副烂摊子。”
“是啊,说起来大牛确实性子急、脾气快,这次吃了大亏了。”
“开车一定要慢:性子慢一点,速度慢一点,脾气慢一点。”
“大牛这次要长记性了,以后一点都不能马虎了。”
“出了这么大事,他自己会好好总结的,教训太深刻了。这一下彻底跌倒深水里了,没个三五年很难爬起来。”
“的确有的苦了,能怎么办呢?吃糠咽菜吧,慢慢会过去的。总归一句话: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
“你说大牛要是不帮忙,哪有这么多事?”
“都是乡里乡亲的,喊到了哪能不伸把手,以前有事不都是互相帮衬的?”
“好心不一定有好报,你说他这一次给自己惹出来多大的麻烦?”
“哪不说呢?可以前大家伙儿一直这样啊,祖祖辈辈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以后村上要是有事,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是啊,是得好好考虑了。”
“搭把手的事情,哪能考虑那么多?”
“我觉得还是要看具体情况。”
“什么意思?”
“首先要看事情大小,一般小事没什么问题,可能就是出把力或者帮点小忙,不用费多大的劲儿。”
“大事呢?”
“大事就要先估摸一下,看会不会产生什么后果,或是对自己有没有妨害?如果可能拖累到自己,甚至有可能危害自身,还是要考虑清楚,最好不要轻易伸手。”
“啊?还有这么多讲究?”
“比如有的事情本身具有一定的风险,那就要慎重,用不着把自己陷进危险里。”
“还要考虑这么多?”
“就拿这次事情来说,四子如果用正规拖车,应该就没有问题。”
“如果要帮忙,也就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哪里会想到这么多?要是这么婆婆妈妈的肯定就算了。”
“再说如果要帮忙,要么亲戚、要么朋友、要么左邻右舍,都是熟人熟义的,怎么好意思拂情面呢?”
“我问你们:到底是你一个人的脸面要紧,还是你整个家庭的安全重要?哪头轻哪头重你们自己掂量。”
“嗯。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还真的要好好想一想了。”
“啊呀,那如果下次再要帮忙,到底是帮还是不帮呢?”
“是啊,假如下次再要帮忙,到底是帮还是不帮呢?”
“唉,下次再要帮忙,真不知道应该是帮还是不帮了?”
十点左右,村民们各自散去,孩子们也已歇息,堂屋里只剩父子俩相对而坐,距离不过三米。昏黄的灯光下,大牛在角落里深深耷拉着头,不知是瞌睡还是在想些什么?老父亲默默地望着儿子,可能是想叫他,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复杂的目光中饱含疼惜忧虑,更有愁苦悲伤。稍倾,他浑浊的眼睛里溢出泪水,他赶紧抬起手背揩拭干净,眼光又一次落到儿子身上。老人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对面,凝视着那具瘦小的身影,久久地、久久地……
夜的脚步在无声地行走。这一刻,房屋外面是一片喧嚣热闹的世界,各种的虫儿各样的声音,一齐在自己的舞台上尽情宣泄,洪亮的蛙鸣反而成为歌剧段落里的间歇伴奏。屋子里却很安静,只有钟摆滴滴答答的轻微走动声。案桌上,一尊青白瓷釉的观音正慈悲地注视着人间的一切。墙角边,老父亲依然在等待……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牛终于站起身,朝灯光下跨出两步径直走向父亲。现在,他推着轮椅轻轻掀开一侧的房门,只听“吱呀”一声,木门缓缓闪开,露出一径的黑暗,前方一片混沌。大牛一瞬间有些不能适应,他停顿半分钟,后深吸一口气,领着父亲一同踏进去。身后,一束微弱的光线投射进来,他的身上有了些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