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梅雨

又是一年梅雨季，走近了小城。

梅，即果梅，江南的六至七月，即端午前后是梅子黄熟之时，也是这一带阴雨霏霏连绵不断之日，因而称为“梅雨”或“黄梅雨”。

黄梅时节家家雨，真是一点不假。这不刚刚入梅，就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接连下了三四天。

清晨，我站在窗前往外眺望，阴郁灰暗的天色，沉闷湿热的空气，窗下一人多高的甘蔗林，一棵棵耷拉着脑袋，看起来无精打采。远处的小山有些隐约，却能清晰看见一团团白雾漂浮在那里。这时，细雨开始飘落，仿佛银针似的若有若无，它们一丝丝飘洒而下，一点点坠入泥土，哪怕一缕微风吹过，也会随风飘摇。我睁大眼睛想要搜寻，这可爱的小小的身影，却仍然不能瞧见，仿佛它们并不曾来到，其实小家伙们早已悄悄降临，只是身姿那么细微轻盈，叫人浑然不觉罢了。

这时的一切犹如先前似的，天还是朦朦胧胧，地还是清清亮亮，楼房依然色调明快，树木依然绿意葱茏…然而不消二十分钟，眼前的景致渐渐就有了改变，天空不知不觉暗了或是明了，地面有些濡湿了，楼房转成了深色，最喜人的当然是树儿，当然是叶儿，蓬勃了、滋润了、油亮了，明媚清新、光彩动人呢！

自然，小城的梅雨并不总是烟雨缠绵，并不总是温柔多情。很多时候，它会非常淘气，撒泼生气或是发怒，大大发作一番，恣意发泄自己刁蛮的坏脾气。

这不？今日午后，一片万里晴空，六月的骄阳如火一般，叫人不敢出门。四点钟左右，西北角天边忽然冒出两小块云朵，随即迅速升腾开来，几朵青灰色的厚积云以极快的速度汹涌而来，同时伴有隆隆的雷声，一束束闪电如银蛇一般，在幽蓝的云层里极速狂奔、肆意游窜。两分钟后，沉闷的雷声突然转变为刺耳的暴雷，一声声在半空中炸响！

一时间狂风大作，天地之间霎时改换了模样：大树身子倾向一边，使劲挥舞着手臂，小树更是歪倒得厉害，一些树干拦腰折断；所有的树叶全部翻了个面，都是浅色的叶底朝上，齐刷刷地朝着一个方向狂舞，并伴有特殊的合奏共鸣声：“唰！唰—”。不一会儿，天空骤然暗下来，四周变得黑沉沉的，仿佛一步踏入了无边暗夜。几幅广告牌被刮扯得啪啪直响，突然“哗啦”一声撕裂开来，精美的印刷品一下成为万国旗帜，但仍在那里哗啦啦使劲飘扬；几块石棉瓦在屋顶翻着筋斗，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着始终不能歇息。伴随着凄厉呼啸的风声，半空中飘荡着无数的碎屑，一些大的碎片不断翻滚着随风飘荡，依依不舍地盘旋很久方才渐行渐远。近处的地面一下变得很干净，滞留多日的一堆残余忽然不见了踪影，不知可寻觅到了心仪的去处？

突然，耳边猛地“咔嚓”一声，吓得我赶紧躲进屋内，这样震耳欲聋的声音，似乎只有一墙之隔；这样无比剧烈的爆炸，似乎要循着什么而去，一定要摧毁什么！我还是第一次领略，这种令人恐怖的炸雷…这一刻我躲在屋子中心地带，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敢做，只能懵懵地望着窗外，静静注视着这一片迷茫混沌的世界，深深震慑于自然的威力，如同一只小猫似的惶惶不可终日。

接踵而至的就是大雨。特大的雨点，掷地有声，声声入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喧响。不一会儿，天地间就连成了白茫茫一片，完全成为清澈透明、嘈杂喧哗的雨的世界。如此瓢泼大雨，如此清亮密布的水帘，仿佛天上真的塌了个窟窿，所有的水分都集中在这里，而且一时三刻就要全部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打到瓦楞上，立刻四溅开来，形成一朵小小的、晶莹的雨花。千百朵雨花开在树叶上、屋面上、水洼里，每一颗雨滴均有自己开花的声音，一声轻轻的“啪”，千千万万颗雨滴在大地上飞溅、开花、盛放、炸响，汇成了天地一体、雄浑壮观、奇妙无比的独特景象！

一场暴雨之后，窗外的一切经过洗濯，呈现出清新明媚的色彩，空气也格外新鲜湿润，我忍不住走下楼去遛一遛。旁边是一条步行街，两侧商铺林立，建筑风格简明亮丽。宽阔的道路上是一棵棵历史厚重的法国梧桐，一年年的修剪已经使它们改变了模样，每一棵都是蜿蜒伸展，虬曲而上，形成了密密的林荫道。粗壮的树干斑驳杂色、青白相间，宽大椭圆的树叶相依相偎、绿意盎然。

这一刻，透彻洗礼之后，树木更显郁郁葱葱，树叶更显青翠碧绿，每一棵法梧都有了崭新的面貌，每一棵法梧都焕发出特别的神采。街道已变成一汪沟渠，我蹚水而过，水深竟有一尺左右。水中央，大车小车单车，推着的、扛着的、抛锚的，不一而足。几个孩子在水边开仗，头上脸上身上均是水淋淋一片，一串串高高扬起的水花，在身边飞出一条条银色弧线。大人们虽然如蜗牛般艰难前行，但他们相互逗乐打趣着彼此的尴尬窘迫，仿佛同样回到快乐的童年，一个个兴高采烈、笑逐颜开！

我折向公园，湿漉漉的天，湿漉漉的地，草甸上有无数的小水珠，头顶不时有水滴从树上掉落。一些小虫在草丛吟唱，两只蝉儿在枝头高歌，几只飞鸟从头顶一行掠过。转过一弯，还没有走近小池塘，就听见了一阵蛙鸣，等到近前，更是无比喧响。我很是惊奇，这么小的浅池，哪里应该有这等的喧腾？池塘里已是满池新水，荷叶高高低低挺立着，挤挤挨挨密布着，几乎覆盖了整个水面。

几杆花蕾婷婷地直立，十几朵莲花娇艳地张开，几乎每一径荷叶上，都有大珠小珠在温柔滑行。它们晶莹剔透、大小不一，倏忽间合为一体，须臾又分开了，时而迅捷时而舒缓，很是灵巧轻盈、活泼顽皮！两只蜻蜓在低空飞行，它们一前一后并行或环绕盘旋，嘤嘤嗡嗡一直细语着，分明是一对情侣在倾吐爱恋。有一会儿忽然双双停在我的面前，墨绿色翅膀微微震颤，我惊奇之余忍不住心生爱怜，不敢有任何惊扰，只能睁大眼睛细细地瞧着，而它们又忽然“嗖”一下飞远了，飞去了美丽的花丛中，飞去了它们的极乐世界…

我被这一片醉人的新绿包围着、浸润着、滋养着，不禁深深陶醉了。环顾四周，不过只我一人而已，然而天地间却是无比喧闹，周围有无数生命在纵情欢唱，好一片生机蓬勃的景象，好一季繁华纷扰的“人间”！我一刹那有些恍惚，仿佛自己也融入了它们…

走在江南的六月，走在小城的梅雨里，走在绿荫缤纷的小路上，走在雨后清润的空气里，走着，走着，我不禁想起宋代周邦彦的那一首《鹤冲天》：

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小园台榭远池波，鱼戏动新荷。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小城梅雨，有人欢喜有人忧，但我却是钟情你的。

不知你在这一方土地会流连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