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太从容

一路走来太从容

几天前收到全老师的新作，我立即放下手头工作，花去三天时间，从头至尾认认真真仔细研读了一遍。在这南国暑热之际，恰如一壶清冽的甘泉，醍醐灌顶之余，早已沁人心脾。合上精美的册页，当需小小梳理一番。

《北漂者说》封面设计简洁，然而极富个性。浅灰色的装帧很是醒目，扑面而来的清新里，自有一份悠远雅韵；近四分之三的留白，赏心悦目又让人产生无边想象；右下角处方寸之地，悄然呈现一帧水墨片段，虽微缩成迷你版块，但却自成一格。画面中曲径高墙、青砖灰瓦、草木轩窗，一一清晰可见，几只大雁正飞掠而过。上端，宋体书就的标题方正中矩、简约而又秀美，以赤墨绛红两色区分，间以极细的拼音略为点缀；左侧，宝塔状阶梯排列的文字，静静彰显出全篇主旨：有多少往事如雾似烟，就有多少回忆值得留恋；腰间，一行纤文作带状修饰：鲁迅文学奖得主著名作家王祥夫、温亚军、王十月联袂推荐。

全老师倾心打造的这一部力作，属纯文学散文合集，16开本250页的体量，合计24万多字，按照地域时空概括为三大主题：故乡碎影、远去的背影、北漂记忆。因各有几则短篇列入同一主题，故32只抽屉实际收录58篇作品，有的短小精悍，有的行文稍长。全书文字精炼优美，描写细腻传神，人物立体鲜活，对话个性鲜明，感情真挚饱满，体悟深刻细致。酣畅淋漓的叙述十分热烈，力透纸背的笔触充满激情，这一点尤其令人印象深刻。情景事件堪称真实再现，语言很富特色，加之诙谐幽默更具感染力，期间学生多次忍俊不禁，又数度扼腕深思，可读性自是不容小觑。作家丰富的生活阅历、开阔的思维视角，敏锐的观察能力，深厚的文字功底，严谨的创作态度，老辣精到的叙事能力由此可见一斑。

学习过程中，笔者如同走进一座巍峨挺拔的高山。脚边有青翠碧绿的无名小草，路旁是星星点点的各色野花，耳畔有温柔吹拂的清凉晚风，枝头是欢唱不止的多情鸟儿，眼前有潺潺流泻的汩汩清泉，头顶是一碧如洗的万里晴空。天边，一朵流云正缓缓游移，静静注视着尘世的烟火，两颗星星好奇地眨着眼睛，不知可窥探到了人间的秘密？此时，无处不在的负氧离子围绕在身边，清香中略带苦涩的青草味儿一阵阵袭来，是我特别喜欢的，从小就熟悉的田野里的气息。我忍不住大口呼吸着，贪婪得不能自拔，情不自禁深深陶醉了。

老师的原籍江西修水，篇幅竟占三分之二之多，可见这一份沉甸甸的故乡情结，无论分隔多远，无论分离多久，无论见与不见，始终矗立在作家心底，从不曾削弱半分。因为这里有“一汪碧水映日月，三面青山藏虎豹”的雄伟壮美；这里有“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的清幽秀丽；这里有“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的幽远澄澈；这里有“空山无语闻犬吠，绿树底下藏童趣”的纯真美好……以致经年后再度回首，依然那么历历在目，那么多姿多彩，依然那般生动无比，那般原汁原味，依然清晰犹如昨天！

从乡村地标式建筑的石路拱桥，到孩子们天堂乐园般的夏日河滩；从历经沧桑巨变一直屹立不倒的大枫树，到香火鼎盛又神秘莫测的云阳殿；从曾经煊赫一时最终却毁于子孙后代的百年老屋，到几代变迁只剩断垣残壁的朱家祠堂；从儿时的玩伴小狗阿黑、令人心酸不已的年祭，到人生中的几段竹缘、江南一带美丽的茶事，从南山崖黄龙寺、抱子石清水岩洞，到早春的兰花，初夏的水潭，金秋的野果，深冬的明月湾等等。一幕幕、一幅幅、一段段，犹如电影画面般不断闪现，一一呈现在读者眼前。

驻足停留片刻，我开始大步迈进。几分钟后，一些奇花异草映入眼帘，一些险峰怪石赫然显现；一团团云雾在山中流连，三四只小动物倏忽闪现；几片细碎的树叶上，小小的阳光在嬉戏。它们不断闪烁跳跃，淘气得总也不肯歇息。突然，宽大的瀑布从天而降，轰轰隆隆喧哗无比，但很快急流直下飞落山涧，眨眼便不知了去向。盘桓逗留间，十几株树木依次出现，它们形状不一、大小不等、高低有别、姿态各异。有的挺拔高耸，大有直插云霄之势；有的苍劲葱郁，独有自己的一片蔚蓝；有的则是寻常，正努力伸展臂膀，想要沐浴更多的阳光雨露；有的却矮小细弱，只能在同伴的夹缝中呼吸挣扎，力图找到一径细窄的空隙；少数已然虬曲变形，只能蜷伏着身姿，艰难而又顽强地匍匐于偏僻一隅；另有两株差不多已经干枯，只剩几截光秃的枝杈，孤独荒芜在自己的角落。

彼时，我已深入赣西北，翻过重峦叠嶂的慕阜山，趟过清澈碧绿的竹溪，倾听着两岸的松涛阵阵，穿过秀水长廊似的草甸，终于踏上这条古老而又年轻的石砌路，走上这座波光月影里的石拱桥。随着一步步的穿枝拂叶，伴着一径径的轻闻细嗅，追索着时光深处的昔年遗存，追索着那些散落在风中的书院、渡口、店铺，寺庙、竹林、茶场，追索着一张张栩栩如生的笑脸，我不知不觉走近一个个村寨，小心而坚定地敲响一户户宅门，走进老乡们的天井场院，走进他们的正屋厢房，走到每一位父老乡亲身旁，聆听他们细说自己的故事，聆听这一方水土的精彩。

这一刻，一直亲手种植并自制黄烟、时常手托烟筒“咕噜咕噜”吞云吐雾的爷爷，辛苦操劳一生、对“我”疼爱有加、最后因摔跤离世的奶奶，一辈子没有娶过媳妇、死后却与大姑娘合葬的八叔，家族几代单传、英年早逝与“我”素未谋面的岳父大人，书法笔力遒劲、对得一副好对联、堪称桃李满天下的叔公，先是班主任后为同事、一向对“我”关怀备至的徐老师，腿部受伤几个月、每天单脚蹦跳着坚持上班、没有欠缺学生一节课，晚年一直计划去香港观光却终未成行的钟校长，满腹经纶、自创“朱氏十三棍”、在村里颇受争议的朱老夫子，还有嫉恶如仇的秃顶老艄公，秉持“三不杀”规矩的屠夫朱一刀，年年“如约而至”的铁匠陈师傅，在徒弟家度过大半生的老裁缝，对“我”具有启蒙意义的普通工人，因炸鱼双双毙命的源氏兄弟，在弟弟家当牛做马的“长工”阿松，透过喧嚷忙碌的生计琐碎，透过矛盾叠起的纷杂事件，透过日常乡俚的生活场景，透过随机点缀的山村景致，轻轻走到我的面前。

这些可亲可敬而又可爱的乡邻，他们或勤劳善良，或单纯真诚，或热情开朗，或朴拙坚韧，或内敛含蓄，或痴憨迂执，或狡黠圆滑，或自由随性，或言辞木讷，或粗犷奔放。每一位都有自己的独特经历，每一位都有自己的固守坚持，每一位都有自己的欢乐喜悦，每一位也都有自己的痛苦惆怅。他们有欢笑有眼泪，有困惑有迷惘，也有一些无奈与遗憾。他们的感情深沉而又朴素，丰富而又纯粹。

时光留痕，人间有情。那春风十里、青山绿水的江南风光，那翠竹掩映、炊烟袅袅的角楼木屋，那牛羊争鸣、鸡鸭欢叫的乡间土路，那碧波荡漾、莲藕飘香的沟塘河汊，那朝霞漫天、绮丽夺目的绚烂日出，那穹庐四野、繁星密布的夏日夜空；那袒胸光腚、四处撒欢的懵懂幼童，那婀娜多姿、情歌缠绵的采茶姑娘，那走村串巷、笑容可掬的货郎兄弟，那手脚勤快、口齿伶俐的隔壁二嫂，那蒲扇轻扬、轻松夜话的赤膊老汉，那慈眉善目、门牙缺角的年迈阿婆；那些云雾缭绕、细雨霏霏的半山风情，那些汗流浃背、你追我赶的“双抢”场面；那些老少围坐、阖村齐聚的观影盛景，那些稻壳飞舞、灰烟弥漫的打谷情形；那些银装素裹、冰封百里的雪日胜境；那些肩挑背扛、绵延数里的送粮队伍……

故乡，永远是一条走不完的心路，永远是一首道不尽的恋歌！回首过往，缠绵悱恻里总是令人荡气回肠。正如书中所言：故乡是游子永远走不出的梦幻之影，无论你走得多远，无论你身处何方，故乡始终像房前屋后的竹枝一般在梦里拔节疯长、摇曳生姿；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一草一木、故乡的人和事，常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飘然而至，像一幅山水册页慢慢地打开，让你流连忘返。

如今，全老师离开故土二十余载。经过矢志不渝的孜孜求索，应该说已经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在天子脚下不仅稳固扎根，而且拥有了一片广阔天空，可以说身心均已脱离赣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今天，赣西北也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那里土地肥沃、林木丰茂、良田千顷，完全是旧貌换了新颜。崭新的时代新画卷里，再也寻不出当年的模样，一切均已时过境迁。但巍巍挺立的慕阜山，源远流长的修水河，鳞次栉比的绿色梯田，万绿丛中的大小村寨，那年那月的那些人，这山这水的这份情，早已融入老师的血脉，深深镌刻进他的心底，化作最强劲的血肉肢体，成为他独一无二的显著标志，俨然是他最珍贵的生命底色。

老师的北上又是一部厚重的历史，也是他人生旅途中极其宝贵的另一笔财富。一则则精彩的北漂日记，真实再现了那段不平凡的岁月。几十年来，无数热血青年涌入京城，潮水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前赴后继从未停止，人人满含希望，个个心怀期待，然而真正坚持下来的还剩多少？能够闯出一片天地的更是凤毛麟角。个中的艰难委屈煎熬挣扎，只有亲历者自己才有资格评说吧？那些拼搏奋斗的日子，那些迷茫彷徨的时光，那些依依难舍的时刻，那些五味俱全的瞬间，那些孤独寂寞的夜晚，那些困难无助的时候，那些午夜梦回的时分，相信每一位游子均深有体味，相信每一位旅者均刻骨铭心。

在鲁院求学的日子里，“我”带着一颗虔诚的心时时仰望着先生，用心领会他的箴言：“唯有民魂是值得宝贵的，唯有它发扬起来，中国才有真进步。”“文学是照亮国民灵魂的明灯。”“改造自己，总比禁止别人来得难。”“必须敢于正视，这才可望敢想、敢说、敢做、敢当。”“只要能培一朵花，就不妨做做会朽的腐草。”当年的班主任王歌老师很富人格魅力，他的从容不迫、宽厚仁慈、温暖谦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站在西四羊肉胡同的巷口，仰望着密密簇簇满枝满丫的槐花，惊诧这南方的精灵居然能够如此热烈盛开在北国的世界，不由自主陶醉于它馥郁的芬芳，也才知道这里居然与羊肉毫不沾边；凝视着姚家胡同空空荡荡的小院，感叹着它的前世今生，思绪纷飞里，胸中激荡起万顷波涛：这一份沧海桑田的世事变幻，这一份物是人非的深刻苍凉啊；气喘吁吁间，终于登上长城最后一级台阶，审视着城堞垛口青砖白石，审视着坍塌不平破败不堪的旧城墙，审视着绵延不绝逶迤千里的古老建筑，眼前不禁浮现出一派刀光剑影、鼓角齐鸣、战旗猎猎、骏马萧萧……

那些有幸邂逅或是因书结缘的一个个大写的人，不仅是老师收获的一颗颗明珠，更是吾等晚辈景仰崇敬的人生楷模。这里有全身心投入到新中国工业题材的创作中，为构筑工人阶级文学大厦立下汗马功劳的草明先生；这里有延安文艺老战士、与“我”有忘年之交的著名女作家曾克老人；这里有仅仅见面三次，却于“我”有知遇之恩的长者刘仲侯先生；这里有一生历经二万五千里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创建地空导弹部队、指挥唐山大地震抗震救灾等重大事件，由没进过学堂的放牛娃成长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高级将领、却谦逊地称“我”为老师的贺芳齐将军；这里有清末“维新四公子”之一，清华园里被誉为“教授中的教授”，卢沟桥事变后“绝不逃难”，日军攻占北平后，“因发愤不食五日死”的散原先生。

众所周知，长征路上红军艰苦卓绝，补给特别困难，经常依靠草根树皮度日，有时甚至煮腰带充饥。漫漫征途，前有强敌后有追兵，几分钟内就可能发生一场战斗，走着走着或许就倒在路上。雪山草地沼泽、饥饿寒冷伤痛，死亡就在头顶盘旋，前方的路漫长无边，几乎让人望不见尽头。可谁能想到，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贺老的文字依然充满诗情画意：“谷中鸟语花香，巨树参天，清澈的溪水宛如玉带流向远方；金字塔般熠熠生辉的梅里雪山，数百里冰峰相连，气势磅礴，如玉冠银鼎盖世挺拔；明亮如镜的碧塔海，就像一颗镶嵌于群山之中的蓝宝石，水天一色，云影波光之间，透出了神韵；碧如绒毯的伊拉草原，广阔无垠伸向天际……”

倘若没有崇高的革命理想，没有必胜的坚定信念，倘若没有忘我的坚毅勇气，没有无畏的乐观精神，又倘若没有无私的坦荡胸怀，没有温柔的纯洁心灵，这一份无可比拟的美好谁能做到？谁会做到？！热切的向往间，不禁扪心叩问，近一个世纪文明进步的今天，就在当下此时，还有几人能有这份情怀，还有几人能有这份浪漫？这是一种多么至高无上而又至诚至纯的伟大！

诚如作家所言：在生命长河缓缓流动的岁月路上，每一段往事都是由时间的珠子串联而成。在这条时间项链上，每一颗珠子都沾有一段令人难以忘怀的记忆，每一颗珠子所发出的迷人光芒都是记忆在大脑深处的绽放映现。“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有多少往事如雾似烟，就有多少回忆值得留恋；有多少苦难如影随形，就有多少美好时光在这条项链上熠熠发亮！

今天，大鹏早已启航，正展开双翅轻快有力地翱翔在万米高空，姿态优雅、轻盈而又豪迈，一切尘埃落定。现在，年富力强的作家安居在紫禁城这一块文脉厚重的风水宝地，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委实如鱼得水。这“一尾来自江南莲叶间的鱼儿”，身怀一腔热血，心怀一片赤诚，畅游在自己挚爱的文学长河，多么幸福，何其幸运！站在京都制高点，凝视着这座古老而又现代的历史名城，凝视着这片流光溢彩、水晶钻石一般的璀璨灯火，回眸自己一步步的走来的足迹，如此蜿蜒清晰，如此坚实有力。这一刻，老师心中一定充满喜悦甜蜜，更兼一份男子汉的欣慰自豪吧？抬头仰望，“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长风破浪正当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韶光易逝，往事如烟，年华似梦，岁月流歌。“生命，需要在时空的经纬中慢慢沉淀出它的价值，尽管那个时候乾坤缄默，天地不醒；生命，也该在超越了晨昏的日界线后再次启程，让所有流动的血和热情，重新染上太阳辉煌而沉重的指纹。”值此，衷心祝愿全老师事业兴旺发达，就像家乡那条气势雄浑的三百里修江，永远奔腾不息，一路磅礴向前！

思绪万千里，我想起了“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想起了“少愧猖狂薄老成，晚惊正气殉严城”；想起了“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想起了“人面不知何处去，槐花依旧迎夏风”；想起了“雁荡经行云漠漠，龙湫宴坐雨蒙蒙”。浮想联翩间，我想起了“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想起了“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想起了“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想起了“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想起了“踏平世间坎坷路，一路走来太从容！”